蘭堂(八)聞簫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41      字數(shù):3560
    八  聞簫

    菲月正惆悵著,卻覺得有人輕輕在推她。抬頭一看,徐司籍已經(jīng)說完話站了起來,她的隨侍宮人拿來了斗篷正披著呢。而剛還在身旁坐著的景素卻是不動聲色地站了起來。菲月見如此,也站了起來。徐司籍穿戴整齊了,便道:“你們也快穿了衣裳走吧。我去看著她們熄了燈火!

    景素、菲月忙答應著,也穿戴好了,自隨了徐司籍出去。

    徐司籍住的地方并不和她們在一起,走了一陣子便分開走了。徐司籍不放心她們路遠雪滑,又命宮人分了一盞燈與她們。景素見菲月神色間怔怔地也不說話,便道了謝去接過燈來。等徐司籍走了,才轉身同菲月攜了燈向前去了。

    那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般地壓了下來,在遠處燈火余光照耀下,竟如無數(shù)飛蛾同風而起。景素提著燈向地上那長圓的昏黃燈暈看去,只見大雪仿佛足有半尺多了,新下的雪花也還是完整的六出形狀,在燈下各自閃爍著銀亮的光芒。

    菲月卻只低了頭,沉思不語,一反往日情形,景素知道她被徐司籍訓導了一番心里不是滋味。這些平凡小兒女的小喜好,本是個人隨心的事情,但在這九重宮闕卻身不由己,你不樂意穿戴的卻非穿戴不可,心里喜歡的卻常常不合規(guī)矩,非改了不行。在她自己是本無所謂的,但是對菲月這種自由自在慣了的就難受的多了。

    兩人一路都沒說什么話,各自思量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寓所。

    菲月便停下來向景素道:“我就進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景素提著燈慢慢走著,也沒戴雪帽。一頭烏絲上落滿了白雪,倒也不覺得冷,雪下得越大反而越是暖和的,只待雪停了,風起了就要加倍的冷了。若是這雪永遠都不要停下來該多好呢,景素最怕冷的。冬日的襪子也要選最厚實的料子一針一線密密地縫了,也因為忙,一雙襪子在她手上也要準備個十天半個月的都不止。手套也是用心地做了,只是今年秋天到冬初是她忙著入蘭堂的時候,竟然誤了,那手套竟是直到深冬方做好了戴上的。她從小母親不在身邊,可是父親一點也沒有虧待過她。怕她冷,早早的準備好了冬衣、手套、襪子、鹿皮小靴,一樣樣哪里都不差一星半點。連手套用的里子也是專從北方買的紫羔皮的,像這些小東西哪一年冬天都有三、五雙不止。父親推己及人,連她身邊服侍的小女孩子的冬衣也各各準備妥了,只說這些女孩子遠離父母家鄉(xiāng)可憐呢,雖然沒辦法給人家做丫頭,若是春寒冬冷的,父母焉有不惦記的。

    遠處傳來隱隱簫聲,不知可是哪處亦有不眠之人在遣送孤獨。

    景素呆呆想著,忘記了走路,那風燈也慢慢垂到雪地上。那些家里的小丫頭還有人關心她們的冷暖,如今她冷了、寒了可還有人惦記么?

    路過秦樞屋前的時候她不由便停了下來,卻見秦樞的房門緊閉,不見有人出來,也不見燈光,也不算深,怎么倒沒點燈呢?有怎么會這樣默無聲息,仿若無人居住呢?

    雖然是隆冬季節(jié),她們都是緊關了門窗的,然別處的屋子也可聽得到門開合的聲音,有時候她們覺得悶了,也去別人屋里坐坐的。就只是這秦樞這間屋平日鮮見有開門的時候。每日早上出門時景素從這里過,見是門扉掩得嚴嚴實實的,每日晚間歸來也還是如此。若非景素親見過秦樞那夜開門進去了,想必會狐疑她果真是住在這里么?這屋子真的住著人么?

    也有兩天早晨景素走到秦樞門前說,也見秦樞已走了出來。她見了景素也是笑笑,那兩次便一起去了蘭堂,只是一路上也都說不了幾句話。

    景素有時候會覺得那兩次在門前的相遇,那秦樞也像是從天而降似的,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空地上,而身后仍是門扉緊閉,空無一人。景素因就想道,莫非她真是從身后那間屋子里出來的?忽又想起前兩天去她屋里,那屋子里也是這般冷冷清清的。

    只是有次景素向她提起借燈的事,秦樞像是才想起來似的,微微笑著向景素說道手上的傷好了。

    景素聽了莫名地聯(lián)想起的卻是她手腕上那猙獰的舊疤痕,那是怎樣的幼時頑皮才留下那樣深不可見的傷痕?看著面色靜如秋水的秦樞,她心里心中莫名地浮想起那天晚上燈下秦樞眼中迷茫的神色來。

    此時見秦樞的居處毫無聲息,因想著秦樞也許早睡下了,便不欲進去。于是便仍往前走了,只是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后有人說道:“是景素嗎?”

    景素回頭看時,只見茫茫飛雪中正立著一個手持著洞簫的人,那人只散散的披了件斗篷,雖燈光散漫,景素卻也早已知道那必是秦樞無疑了,倒沒想到她也還沒睡,呆了一呆,道:“這么晚了,也不怕冷,我聽說你不舒服的。”

    “就是累了,回來休息了一會就好了!

    景素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也只是呆立原地看著秦樞,雪花簌簌落在地上,像是春天花落了,秋天葉落了那樣。其實下雪的時候并不是真的無聲無息地,你若細細聽時便會聽得到,很好聽的,只可惜大音希聲,懂得聽的人卻少。

    “是你吹得簫?”

    秦樞道:“是!

    “我離得遠,聽不真,不知可是《彩云追月》?”

    “是,你聽得很真!

    “哦,可是《彩云追月》輕揚跳脫,一般都用箏去奏了的,如何用簫吹得?”

    秦樞沉默良久,方道:“因為教我這首曲子的人便是用的簫。”

    “難得能有人還奏得這樣好,只是太過沉郁了些!

    “簫聲本凄涼吧!

    景素想了想道:“雖說如此,但琴為心聲,當初教你用簫吹這首曲子的人何以偏偏要用簫奏此賞心樂事之曲。依這造詣來看教秦女史的人也必不凡,不會不知道的!

    景素看不清秦樞的神情,只見那秦樞聽了之后,良久不發(fā)一語。仿佛早已忘記了在她身邊的景素,忘記了正下著的茫茫大雪。景素也不擾她,也只是靜靜立在雪上。也不知過了有多久,那秦樞方抬起頭來,看著漫天飛雪,輕輕說道:“是嗎?我學的時候年齡小,只覺得新奇好玩,沒想過簫聲如此悲涼”

    景素聽秦樞說話聲,似是歡喜,似是哀愁,她被這話語感染,抬頭看那密密的雪花,只見熒熒飛動,宛若數(shù)千驚鴻之影,竟讓這夜晚不致漆黑一片。果真是讓人如癡如醉的東西。景素看了也覺說不上歡喜還是憂傷。

    許久聽那秦樞說道:“其實這里原來不是楓樹的,我最不喜楓樹的!

    景素聽得失神,便道:“那是什么樹?”

    秦樞道:“是梨樹的!

    “可后來怎么換了!

    “徐司籍有次來看了,說是這梨花不好,諧了‘離’音,因叫人悄悄從別處移了兩株楓樹在這里!

    景素聽到此話心中莫名惆悵,只說道:“怎么會喜歡梨花呢?”

    秦樞卻搖了搖頭,道:“也不喜歡,只因剛剛住進來時見過的,有些懷念罷了!

    “恩,其實也該移的。”景素心中因想秦樞這屋子等閑不開門的,倘是梨花落了一地,正應了那句“梨花滿地不開門”,那楓葉或是別的樹葉落了是很尋常的,不似梨花如雪,落在門前的凄涼。

    秦樞聽了,雖景素只是說了一句無頭無尾的話,卻也明白,一笑道:“那也是人自己想的吧,‘此恨非關風與月’又何關乎梨花、楓葉!

    景素低頭思想著秦樞的話,細想想原本就是如此,就說那風景實本無情物,只是看的人自有憂愁或歡喜在心頭,因而那些花草樹木、屋宇房舍、風月霜雪也皆有了情意。因點頭道:“你說得對,桃李無情,是我等移情于物罷了!

    秦樞收斂了神色,靜靜道:“今日徐司籍找過你沒有?”

    “找過了!鼻貥写鸬。

    秦樞想了想方道:“那你可知道年下為太子諸妃和諸王妃講授婦德之事?”

    景素搖頭道:“說了。”

    秦樞沉吟道:“承中宮錯愛,因今年年下宗室諸王皆要來朝,因命我去為諸位太子妃、王妃講一些女子婦德之事典。我想你平日寫的教習文書極好,你就辛苦些日子,去內廷書庫查找前人這一類的記載,抄錄了來。過兩日把書目謄寫了,我遞上去。明日我就去為你請入書庫的文書!

    景素因想以一個女史去為東宮、諸王府眷,在過年朝拜帝后時講習,的確是少見。然那必是如徐司籍所言,中宮已經(jīng)知道秦樞的才德可堪重任。這擋子差使雖辛苦些,也就是準備起來有些麻煩的,正經(jīng)講習不過只是一兩日的功夫,于女史一職而言,更是一件榮耀的事。如今也教景素參與其事,必是她有意使自己出頭的,心下感激,便道:“多謝啦。”

    秦樞卻笑了笑,道:“你不必謝我,從前你的文書我都看過,知道你是個細致人。這件事也不算小了,應該找個穩(wěn)妥的人。尚儀和司籍都點了頭的,尚儀夫人看了你的本子也說是難得的精細穩(wěn)妥!

    景素并不再說什么,然而心里如何不明白她們的教習文書雖說是一級一級往上查看的,然也只是在楊掌籍和秦樞手上才細細翻改過,徐司籍那里只是大略看看罷了。若非秦樞舉薦的話也未必就有人會知道她的教習文書寫得好。

    半晌兩人皆是無言,末了秦樞終說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景素聽了點頭,又怔怔地站了一會兒,見秦樞沒有要動的意思,只得告辭去了。那雪越是下得大了,景素看那腳印也有一尺厚了。因想起那日病中夢到自己獨自彈琴時下的雪也有這么大,不由呆了一呆。走了一程,再回頭看去,只見那雙株楓樹下,影影綽綽可還是一人冉冉立了,手執(zhí)一把洞簫,雪早已沒過了斗篷下面寬寬的滾邊了,只是那人仍舊動也不動,仿佛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這雪直下到四更天方慢慢停了,那一夜景素卻是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聽見宮漏沙沙之聲,想起雪落之聲,又想起秦樞說的“此恨非關風與月”,忽覺得秦樞亦是可憐之人。

    第二日雪霽,雪光透進窗來,難得的清明。開了門向外望去,只覺一片雪海涌了來,秦樞門前亦是一片白茫茫大雪壓地,再無昨日足跡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