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離堂

    翌日，蘭堂里空蕩蕩地——通常都是如此，只是景素從前并不總在堂上，今日獨處蘭堂倒也只是初次，方領(lǐng)略了原來竟是寂寞如斯。怪道菲月常常去靜安宮那樣冷清的地方等她，也不愿意呆在這里。那一天天獨坐這偌大孤寂堂上逗留不去的或者就只是秦樞一人而已。因瞧秦樞桌案上仍擺著書籍和紙筆等物，也還有一杯茶，只是茶水早已涼了，滿滿一杯茶還只剛倒上，秦樞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匆匆走了。仿佛那熱氣氤氳爬上秦樞低垂沉默的臉上的情形還是剛剛的事情。可是冬天就是這個樣子，人剛走了，茶就冷得透了。景素忙了一個上午，此時覺得累了，便拿了已經(jīng)寫好的初本，站起來走到秦樞桌前，小心放好了。只見硯臺上的墨也早已凝了。因看了秦樞字跡，果是筆端含蘊，有些大家氣象，然一字字細(xì)細(xì)看來又透出來清冽秀儒之氣，閨閣中倒已是少見有寫得這樣好的了。聽人說起過秦樞自小便臨名家帖子，其父亦是此中高手，又從旁加以指教提點，因此秦樞的這一手字在閨閣時便為京中所傳稱，看過的人都說，難得的是她這字倒不帶閨閣之氣。然就今日景素看來，倒覺卻是如傳言一樣的好，只是說沒有閨閣氣卻又不見得，雖說大氣卻也綿密靈秀，恰是綿里藏針，多了份靈動與細(xì)密心思。

    無人的蘭堂極其清凈，景素細(xì)細(xì)看了一會字，依舊回了自己桌旁，翻看著案上書。一抬頭看見對面屏風(fēng)上那些女德的畫，有樂羊子妻停機(jī)勸夫、班昭寫《女誡》、徐惠絕食殉主等事。那日菲月還說也要畫一個小的掛到自己屋里的，倒不要這些故事。她說這個不夠漂亮，她喜歡昭君出塞的，因為可以穿了紅色的鶴氅，戴了昭君套，懷中可抱琵琶，又有后面送親的隊伍。雖是凄涼的事，可一樣色彩繽紛的。她更喜歡簪花仕女圖的，花團(tuán)錦簇，煞是好看。

    只可惜她于繪畫上并無造詣，也就說說罷了。從前的林掌籍倒是畫得一手好畫，可惜如今生病了。想當(dāng)初林掌籍曾為今上去世的寵妃淑妃畫過畫像，獨得圣意，便由女史升了掌籍。

    景素想著就又去翻書了，誰想門竟又開了。景素因抬頭向門外看去，只見雕欄依舊。門外空空如也并不見有人來，也只微微一笑，仍舊低頭看書。只過得片刻門外有人進(jìn)來了，這次走進(jìn)來的可巧正是菲月，她今日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穿了制服，也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

    菲月將那手爐放在案上，笑道：“我瞧著天冷特地給你送來暖手的，還不謝謝我？”

    景素因?qū)⑹譅t提在手上，細(xì)細(xì)看了看，只見墨綠色的素緞上繡了細(xì)細(xì)碎碎的淺黃色臘梅花，道：“這是你做的？”

    菲月不答，只是低下頭去，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來，“你看這是什么？”

    正說著手上已多了一枝臘梅，道：“賀你的�！�

    景素看了喜歡，拿在手上低聲道：“這是哪里來的�！�

    菲月道：“花園里折的�！�

    景素邊聽她說話鋪開一張紙，一手卻研了墨，這時放下手中的活，轉(zhuǎn)身插在花瓶里，又嘆賞了半天。

    菲月因見她忙，也不與她說別的，道：“唉，你那靜安宮的差事現(xiàn)在是我的了。”

    景素因抬頭看菲月，原本她有公主那邊的事，雖平日里多半閑著，然若有什么事也并不煩她的。景素低頭看那小小黃色臘梅，顏色淡淡的，卻是說不出的惹人憐惜，因嘆了一聲，道：“也不知你是不是習(xí)慣，那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菲月一邊撥弄著衣領(lǐng)，一邊笑嘻嘻的說：“也不過那么三兩天，等過了年諸王都帶著家眷回封地了，這差事就可以扎扎實實的還給你了�！�

    景素道：“之前教習(xí)文書還在我那里，今天并沒帶來。晚上教人送去�！�

    菲月忙道：“那好啊，你幫著整理的授課文書和到靜安宮的教習(xí)文書連王尚儀都夸贊呢。我如今用你的就省事的多了……”

    景素看她興致勃勃的，想必她還當(dāng)新鮮事做了呢，便笑道：“那只得辛勞你了，晚上就送去�！�

    菲月笑道：“你忙吧，我也要準(zhǔn)備準(zhǔn)備去公主那里了�！闭f著站了起來整著衣服。

    景素見她有差事在身上，也不留她，菲月就向門口走去，剛掀起簾子就又折回來，見堂上無人又低聲道：“公主宮里的小宮人告訴我說那日幾位公主去拜見中宮，誰知正興致好，就有人來回說端嬪和陛下玩博戲，爭得惱了，不知怎么把陛下的手給抓破了好長一道口子，這事鬧的中宮極為惱火，誰知道這端嬪鬧了一出又一出，又要陛下同她玩什么冰嬉，拉了幾個侍從，不知從哪里弄了兩個沒腿的座椅，讓人在冰上拉著飛跑，陛下倒也不惱，全依了，還樂的很。這可犯了眾怒了。不光中宮震怒，其他妃嬪也都私下側(cè)目。我覺得，咱們這個年，不好過，你又擔(dān)了這么大的責(zé)任，千萬小心。”

    景素聽得驚心，道：“那你也要小心。”

    菲月點了點頭道：“我得走了�！�

    這次她是真的走了。景素嘆了口氣，忙著做事情，很快忘記了這件令人驚心的大事，何況她頗通史書，于這些宮廷秘聞很熟諳，不過是些寵妃一笑，后宮乃至前朝都震動的事，見得多了自然見怪不怪，想必很快言官們的折子就會雪片也似的鋪天蓋地朝皇帝的大殿、書房的御案上撲過來吧。到那時，即便中宮無心懲處，妃嬪無處怨誹，也已經(jīng)阻擋不住天下物議帶來的可怕后果了。后宮最好是一潭死水般平靜，否則但凡有些風(fēng)吹草動就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即便是天子也很難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因后宮小事引發(fā)的前廷與內(nèi)廷的混亂是恃寵而驕的端嬪和難得恣意歡樂的天子所沒有想象的，或許也是眾目睽睽的后妃們早已期待的。

    但是，于她這樣的女官們而言，大概除了日子得過得更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言，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景素，不過是想安安靜靜的呆在蘭堂，安安靜靜的度過波瀾不驚的寂寞一生，她從來沒有想過，做夢也沒有想過，這些帝王后妃之間的事情與她有什么關(guān)系，而有一天，她會因此離開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