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四)情怯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01 21:54      字?jǐn)?shù):2867
    四 情怯

    那時候,已是暮夜沉沉,寒涼秋氣氤氳彌漫開來。月光正好,映在太子崇吾專意讀書的臉上。那張臉俊朗持重,英氣中帶著點溫潤如玉。你從這張臉上絕看不出他那日酒后失態(tài)的的痕跡,而他也仿佛忘了那日之事,仍舊照常讓景素來做事,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他轉(zhuǎn)身將寫滿各種符號的札記交到景素手上。已經(jīng)站的腿發(fā)麻的景素拿到書札便欲告退,卻聽門外王中達(dá)的聲音:“殿下!彪S著這一聲,王中達(dá)已經(jīng)推門而入,上前準(zhǔn)備回事,卻瞧了一眼景素,景素會意,忙要悄悄推出,崇吾卻說:“你等一下,還有事情交代你!比缓笫疽馔踔羞_(dá)繼續(xù)說下去。

    “留守詹事府的太子贊善張知行來了,求見殿下!

    崇吾問:“什么時候來的?”

    “這會剛到,他行了半天路,中間換了兩匹馬,如今想趁夜參見殿下!

    崇吾望著墻上漸漸移動的月影出了半日神,才向王中達(dá)道:“你叫他回去吧!

    “殿下,想必是有要緊事!蓖踔羞_(dá)提醒道。

    崇吾搖搖頭說:“叫他回去。夤夜覲見,非詔令所約定的時間,讓他以后也不要在這樣的時間來了。”

    崇吾堅持不見張知行。

    王中達(dá)遲疑了一下,終于躬身退出去了。

    那時的景素并不知道,當(dāng)初朝中有些人,擔(dān)憂于太子避居北苑,便想糾集言官進(jìn)諫此事,再由大臣從旁調(diào)節(jié),將太子遷到離天闕宮禁更近的建元宮中,以等待東宮修繕之后盡快搬回。但這事并未傳播開來,只是秘密進(jìn)行,幾位參與者覺得應(yīng)該上報太子,有所準(zhǔn)備。為不泄露,便令太子贊善張知行單身獨來,趁夜覲見。然而太子崇吾并沒有見他,后來朝臣猜不透崇吾的意思,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多年以后,景素在太子監(jiān)國,偶回東宮時,也是在這樣的月色里問崇吾,怎么會知道那班朝臣要做什么。

    崇吾便說,想想也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事來。

    景素便問,是怕如當(dāng)年建儲時那樣嗎。

    崇吾卻說不是,立儲一事,即便后來遭到清算,而在當(dāng)時是可以據(jù)理力爭的,因為那是有道義支持的。而為了遷宮一事,實在是沒有必要的,何況還有欽天監(jiān)的占卜,朝臣們并不占理。

    “何況陛下那時候恐怕正在等這樣一個機會?”崇吾輕輕笑著說。

    雖然那時候已經(jīng)安然無恙,但景素卻從崇吾的風(fēng)輕云淡中嗅到了無聲的刀光劍影。

    “難道那時候陛下有別的意思?”

    “動搖國本?”崇吾搖了搖頭:“沒有,他只是想找個機會打擊打擊敢于對他三心二意或者有結(jié)黨嫌疑的朝臣罷了!

    在牽連秦氏的黨錮之禍以后,今上終其一生都在打壓結(jié)黨。這是景素也知道的,但恐怕也有意要壓一壓太子的勢頭吧。太子有軍功在身,又是已故太子薨后眾望所歸的嫡子,崇吾不說,大約是擔(dān)心她后怕。那時她才知道,那些波譎云詭、福禍相依的宮廷和朝野斗爭的走勢,有時候全在一念之間。不過是在月光下的一段沉吟,一個挑眉,早已牽動了朝野上下的生死福禍 。

    “那當(dāng)初殿下為什么不見了張知行,聽聽他們的計劃再告訴他們你的決定呢?”景素不解的問。

    崇吾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來干什么,有多少事情一旦開始了就沒有結(jié)束。如果我見了他拒絕了,那也還會有下一次。如果哪一天有突然的事情,我就再難置身事外!

    “突發(fā)的事?”

    崇吾道:“你以為所有的朝臣都只有一個心、一個眼?都深諳權(quán)術(shù)?有時候一個迂腐的二桿子突然的哪根筋不對了,發(fā)作起來就會引起難以收拾的麻煩。假使治亂之事如高山與深谷那樣黑白分明就簡單了。浩劫動蕩往往由不察秋毫之細(xì),不積忽微之間引發(fā)的!

    景素有感斯言,沉默片刻忽又問:“那么大的事,殿下為什么不讓妾回避呢?”

    崇吾道:“你所見到的是不需瞞人的。何況我知道你不會說的。你當(dāng)初被我潑了一身茶,物議紛紛,你不是什么都沒說嗎?”

    是的,當(dāng)時因為一身茶漬墨跡的回到寓所,引得眾人議論紛紛。傳言最盛的便是因為當(dāng)面頂撞紀(jì)良媛而惹怒太子崇吾被訓(xùn)誡一說。雖然眾人的焦點在紀(jì)良媛的寵愛之盛上,但無疑還是令景素大丟臉面。

    在她們的眼中,景素大約是因為得了太子一點恩寵便膽敢挑戰(zhàn)紀(jì)良媛盛寵而被當(dāng)眾羞辱的、不自量力的可憐之人。此情此景,當(dāng)真百口莫辯。也因為這件事,當(dāng)時東宮的宮人們在寂寞無聊中,私下流傳著“良媛所司”的典故,如果哪一日東宮里的哪位姬妾承寵,她們便會說昨日是哪位“良媛所司”了。

    那之前,景素對于太子崇吾偶然夜間的傳見總是很謹(jǐn)慎的,也很抗拒。然而自謠言紛起之后,她索性無所顧忌起來。即使她謹(jǐn)言慎行,流言也必然四起,她們只愿意相信她們愿意相信的,也只會散布她們愿意散布的。

    就在景素驚奇于崇吾拒見太子贊善張知行,又坦然等待他交代的事情時,崇吾說:“你不必為那些事煩心,既然留下,那是遲早的事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景素怎么會不知道呢,在這個世上,只要你做了事情,做了點與眾不同的事情,歪曲事實的流言常常會掩蓋真相。崇吾卻知道她大概是心里有些抵觸的,對于丟了臉面卻去襯托了他的寵姬的盛寵。那時她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在他看來,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

    秦樞也清楚她的委屈,為宮眷授課之后特意在她回去的路上等著她。兩個人就那樣踏著寧靜美好的月光向寓所走去,一路上相伴而行,卻并無言語交談,彼此只覺得十分美好。

    “殿下是為了留下你才這樣安排的。”在秦樞的門前,景素到底開了口。

    “嗯,我知道!

    “他并非薄情寡義之人,看他對已故太子妃的深情就知道。”景素偷眼看著秦樞。

    “已故太子妃?”秦樞挑動眉頭,滿眼是令人不解的疑惑。

    “對,那天他喝醉了,我扶他進(jìn)了那間連太子妃也到不了的起居室!本八氐;“見到了端午那天他讓你寫的那兩句詩,還有兩首詩,其中一首是‘志清沅女士于歸之喜’,想必是他們成婚時寫的。”

    “哦,原來如此!鼻貥械恼f了一句,身子一晃,便軟了下去。

    那之后,秦樞便臥病不起,聽照顧她的宮女說,大約是她常常連夜挑燈做事,勞累過度引發(fā)的,前來診脈的醫(yī)官也說是勞心費力所致。于是太子妃便命她好生將養(yǎng)身體,暫停授課,侍講一事便由東宮女官暫代了。

    景素想太子崇吾如今并不忙碌,除了比在東宮時更有時間讀書習(xí)字外,也常去聽聽女眷們授課。他見了侍講之人并非秦樞,自然知道秦樞病了的事,她猜崇吾必然要去探病的,然而他并沒有去。景素只是覺得他近來更加沉默了,并不同她說起讀書以外的事,唯有一次他問起秦樞:“她病的時候你在身邊?”

    景素答應(yīng)著是。

    “她因為什么病的?”

    “太醫(yī)說是勞心費力所致!

    “哦,那你常去看看她,她病了無事可做,必然寂寞!

    景素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想他為什么不自己去呢?彼時年少的景素雖然也曾有過年少朦朧欣賞的男子,卻并未真正嘗過刻骨相思的滋味,并不懂得“情到深處情轉(zhuǎn)薄”,也不明白何謂“近鄉(xiāng)情更怯”。有些人雖然對于世間一切都能夠唾手可得,但唯獨對于自己最珍視的人或者物,不敢予取予求。

    太子崇吾并非生來就是這樣的人,他是入主東宮后才深覺權(quán)力所及之處的不自由。他甚至?xí)涀约簭那笆呛蔚鹊臑t灑恣意、快意人生。那時候,無論在京城還是在廣陵,他騎馬經(jīng)過的地方,就有無數(shù)閨閣女子相望、相慕、相思、相戀。他從不覺得那算什么。

    記得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過橋頭,滿樓紅袖招。

    而他的父親,當(dāng)今的天下之主,那時候提起他是滿滿的驕傲:“吾兒崇吾可惜生在帝王家,為身份所拘,否則得傷天下多少女子的心呀。如此嘉兒,當(dāng)封廣陵,方配得上他這副好皮囊!

    然而如今,君臣父子,再不復(fù)當(dāng)日單純的父慈子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