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十二)醉眼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14 12:05      字數(shù):2272
    十二 醉眼

    崇吾書房后面的起居室沒有高樓上的呼呼風聲,臨水的那一面,打開窗子,依然月色分明,二人相對,格外安靜。月光照在景素有些局促的臉上,有些亂了的鬢絲上,整個人柔軟而恬淡。崇吾既不欲人知道,也不便令太醫(yī)來,只叫近侍取了常備的扭傷藥——他平日騎射,自然有常備的跌打扭傷藥,他伸手輕輕將景素的褲腳卷起,一截玲瓏的腳踝便收入眼底,只是關(guān)節(jié)處紅腫,確是扭傷,便拿了藥來給她上藥。景素縮了縮腳,又吃痛不已,也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羞怕,臉色緋紅起來。

    “叫宮人來上藥好了!

    崇吾見他狼狽的樣子,覺得好笑:“今天的事,我只敢保住我的人不說出去,叫個嘰嘰喳喳的宮人來,明天太子妃的問候就來了!

    景素想想也是,自然近侍也是不妥的,雖然近侍已經(jīng)去勢,但也不便對女官過于靠近,便道:“那妾自己來吧。要殿下降尊紆貴,妾可承受不起,就摔不死也得折壽折死!

    崇吾也不堅持,只是笑笑,將藥交給她,知道她腳傷不敢吃力,便把衾枕卷起來靠在她腰后,由著她坐起來,此后便負手看著她一點一點地細細上藥。

    “你說你剛才急什么?如果好好說話別那么急著跑,哪會有這種麻煩!背缥犭y得心平氣和地對待這種頂撞他的事,責備中也帶著點寵溺。

    “是殿下的話戳人心,怎么怪人急?”景素也知道自己有點恃寵而驕了,但也知道他不會不高興的,對于這樣小事情上他是樂意縱容她的。

    崇吾見她含嬌帶癡果然十分受用:“我說什么了?我不就說讓你做美人,你要不樂意我就讓你做良媛、良娣,你還不愿意。你就不要名分你說就是了,非鬧的受傷才好,還惹得韓從云那廝火起。”

    “那廝?”景素不由笑起來,“殿下也說這樣的粗話?”

    “粗話?”崇吾不屑一顧的說:“這算什么粗話?當年我?guī)П鞅币牡臅r候,比這粗的話也說了一車,要不要都拉出來說給你聽聽?”

    景素紅了臉,忙裝作很痛的樣子岔開這話,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殿下叫妾怎么說?要妾做個拒絕殿下恩賞、不知好歹的人!

    “切!”崇吾嗤的一聲笑起來,“你這樣就知道好歹了?還有你又搬出秦樞的話來是想說什么?”

    景素正色道:“妾是想說那些世俗之份,于秦掌籍而言實在是不相宜的!

    崇吾似乎有點明白過來:“你是想說,你也學她那樣,不要世俗名分、以心相許?算了吧,她那是走了才能許之以心,你就別想了,你得以身相許。”

    看著崇吾又往不正經(jīng)上說,景素忙分辨道:“妾怎么敢比秦掌籍,就只求殿下別把我往風口浪尖上送!

    她自然明白,秦樞對于崇吾,猶如天上明月,光照萬里卻無法掬擁在手,崇吾此生都無法擺脫對秦樞的眷戀,就像世人無法避開那當空明月一樣,不堪盈手而又拂之不去,滅掉燭光她便一室清輝,矯首遐觀她又遠在天邊,低頭近思她又霜白一地。秦樞一去,就成了崇吾心中揮之不去的明月光。誠如:

    美人邁兮音塵絕,隔千里兮共明月。

    自然她也知道紀良媛蒙著寵愛之名替秦樞擋了多少明風暗雨,紀良媛的結(jié)局雖然是由于她自己過于跋扈,不容于世,但崇吾又怎能脫得了干系。

    崇吾聽見“風口浪尖”四個字,便不再開玩笑了,他總算明白了景素的意思,望著她良久才道:“你是怕成了第二個紀良媛?”

    景素道:“妾自然也知道紀良媛之所以這樣,并不是因為殿下,可她如果不在盛寵之下,又怎么會忘記本分呢?”

    崇吾示意她不必再說,嘆了口氣:“我對清蕙,不全是你想的那樣,雖然確實是因為她像清沅。其實她們也并不像,就是一笑起來的時候,就讓我一見難忘。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但又不能自已,我剛失去了清沅,覺得清蕙是上天賜來的,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幾天后,到底沒忍住!

    景素看見穿過窗子的月光照在崇吾臉上,又是那樣無限溫柔又無限惆悵的樣子,他似乎是在對景素傾訴,又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甚至只是為了將那些日日夜夜顛倒愁腸的心事向月光傾訴。

    “清蕙起初的時候,天真爛漫!闭f到這里,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來:“她長得太好了,我也有幾分真心喜歡。自與已故太子妃成婚以來,我也有幾個妻妾,但她們都深諳世故,懂得明哲保身,清蕙不像她們!

    景素默然,崇吾只知道她們明哲保身、不解風情,卻不知道她們與紀良媛所處環(huán)境本自不同,何況他大約也沒給她們天真爛漫的機會吧。聽崇吾這樣說,景素知道,紀良媛自然比不上秦樞,秦樞和崇吾仿佛是天生的心意相通,誠如多年以后崇吾曾說,“我和清沅在一起,不需要說話,便洞悉彼此的心意,伯牙子期也不過如此!碑敵缥釋八卣f出這樣的話時,雖然已不再如今日入骨沉痛,但依然滿眼都是無限向往與無限遺憾。不過景素想,紀良媛作為世俗相伴是夠了的,如果崇吾不是儲君的話。

    “可是她后來變了,成了個怨婦,不懂是非、不知進退,仗著我的寵愛為所欲為,我知道她的苦,也包容她,甚至偏袒她!背缥釃@息著說。

    見崇吾又陷入了沉默,景素便道:“紀良媛一定是因為盛寵之下,倍感孤立才變的吧!

    崇吾卻搖搖頭:“不全是,主要是因為有一次我和秦樞的書信被她無意發(fā)現(xiàn)了。她知道清沅的閨名,也認識她的筆跡。此后我把和清沅的一切都藏在‘慎余軒’后的起居室,拿著收藏的書畫做掩飾,不令人進去。但清蕙此后就慢慢變了。我想疏遠她,又不忍心。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她那里飲酒嗎?”

    景素搖搖頭,只聽崇吾接著道:“因為飲了酒,朦朦朧朧的,看著她的笑容就更像清沅了。”

    景素心里難過,便問:“殿下就是因為這個才飲酒過度?”

    崇吾神思悄然,仿佛陷入沉思:“并不,小飲即可。直到那次在宮巷里遇到秦樞,我回來就喝了個大醉,然后就經(jīng)常縱酒。”

    景素看著崇吾的憂傷,就想起宮巷里他在肩輿上郁郁寡歡的神色來。秦樞曾對景素說過,崇吾對她關(guān)心則亂,她即便留下,遲早會令崇吾分心,成為他的軟肋,如今看來,他們果然是惺惺相惜,心有靈犀的。秦樞太了解崇吾,甚至比崇吾對他自己的了解更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