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 上(十四)契闊
作者:浮世樹      更新:2022-02-16 11:17      字數(shù):3786
    十四 契闊

    景素并沒有再回到自己的寓所,當然也不能留在崇吾的書房。第二天,聽說景素因為陪侍掬月樓,為太子記錄《掬月樓賦》的時候,不小心扭傷了腳踝,太子妃便即下令,為方便侍讀,景素搬到崇吾寢殿之后行近書房的小小偏院中。崇吾又令她在見習小女史中自擇了兩名,為她打理雜事,并指派一個宮人去侍疾。

    “殿下重視景女史,不如直接奏明中宮授予封號,這樣也方便!碧渝さ奶崾境缥。崇吾卻以身在北苑不宜妄動為由推脫過去,太子妃也深以為然。

    那天晚上的事當然沒有從太子近侍和戍衛(wèi)口中流出。但景素隨太子出寓所后扭傷了腳的事情卻是眾所周知的。自然太子妃的傳令中做出了解釋,但崇吾的姬妾和宮人們?nèi)匀幌嘈潘殉袑。就在第三天早晨,見習小女史來送她所需要的書籍時,憋不住而問了一個令這小女孩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景女史,什么是‘良媛所司’?”

    景素大為震驚,忙責問道:“你從哪里聽來的?”

    小女史從未見過她這樣疾言厲色,嚇壞了,便老老實實的說:“我聽姐姐們說,從前您拿這個話問著過別人,如今您是‘兼司良媛’,不知滋味如何之類的話。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么,就來請教,如果說錯了,請您別責罰!

    見小女孩害怕的樣子,景素溫言道:“姐姐們開玩笑的,不是什么要緊話,你不用明白!北惆矒崃怂那榫w后打發(fā)去了。景素明白如今宮人們的傳言了,心中倒也坦然,雖然她和崇吾只是春風一度,但也不算白擔虛名,這樣的流言是遲早的事情。而其中滋味也必如崇吾所說,由她一人承擔。

    因為腳踝扭傷的事情過了明路,崇吾便令醫(yī)官前來診治,對癥下藥,恢復的很快,但為怕留下病根,仍囑她在寓所休息。

    崇吾有時會在夜里讀書后回寢殿時,故意轉(zhuǎn)個圈來看望她,一般都很晚了,有時她已經(jīng)睡了他就不進來,在門口一晃就離開;但大多時候她也沒睡,他就進來坐一會,說說話再離開,卻從未留宿。這就令伸長了脖子打探消息,日夜擔憂她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紀良媛的內(nèi)眷們看不懂了。她們想,一個女史,任憑怎么得力,既已搬到崇吾身邊去,那必然不是因為侍讀格外勤謹,想必是殿下屬意的。然而又不見她承寵,連封號,甚至女官的提拔都沒有,且又令住在形同內(nèi)侍的地方去,又像是果真只為了侍讀職務(wù)的方便。而在紀良媛禁足之后,崇吾在其他姬妾那里留宿的時間多了一些,只是也不偏寵誰,也不再別置內(nèi)寵,因為內(nèi)眷數(shù)量實在少,他大多還是獨宿寢殿。然而這已經(jīng)令因紀良媛獨寵而曠廢多年的內(nèi)眷感到意外之喜了,所以對于景素的事情,左右打聽不出什么動靜來,也漸漸都失了興趣。沒了紀良媛盛寵的東宮,頓時平靜祥和起來。

    一次崇吾來看她,見扭傷快好了,便笑道:“好歹搪塞過去了,不過你得做一篇《掬月樓賦》了!

    景素不情愿起來:“干嘛非要作賦呢?大晚上的我都沒見是什么樣子!

    崇吾笑了:“那等你好了,再帶你去一次!

    景素近來摸著他的脾氣,只要不是什么正事,其實跟他耍個賴什么的他倒往往樂意縱容她,甚至于特許她在他面前不必次次都用謙敬稱呼。景素當然知道,那意思是在人前要用,而人后則不必,她雖然謹慎,卻不是不解趣味的人,于是就說:“可我不會作賦呢!

    崇吾皺了皺眉,故作愁容:“哎呀,那我可跟太子妃說你是為了謄錄《掬月樓賦》才扭傷了腳,她還說要看看那賦,這謊可掄不圓了!庇止室馑妓髁税胩觳耪f:“那行吧,我去找個侍讀替你做了吧,告訴他別亂說!

    “那可不行!本八孛Φ馈P闹邪迪,怎么是替她做呢?難道在崇吾的設(shè)定中不是他自己在作賦嗎?

    顯然崇吾是在逗她,故意的手一攤,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你看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景素沒了話說,只好硬著頭皮說:“那我試試吧!

    “你不是不會嗎?”崇吾卻笑著湊上來:“要不我教你?”

    景素見他近身,慌忙向外面看去,門是開著的,遠遠可見崇吾的近侍散在門外,并不靠近。這里不是女史寓所,入夜后見習小女史也早回去了,安靜極了。

    崇吾存了心挑逗她,見她驚惶的樣子,便靠的更近一些,呼出的氣息若有若無地襲上景素的耳后,令她不自主地縮了下頭,崇吾仍笑著問她:“你看什么?還是亂想什么?”

    那氣息再次襲來,景素倏地向后一退,頓時紅了臉:“夜深天涼,殿下少熬夜,快回去將息吧!

    崇吾見已是深夜,明日還要早起去應(yīng)付那些諭德、贊善、庶子們,便也起身欲行。忽又想起一事來:“中達明天就回來了。”

    景素沉吟片刻,終究還是問了:“那么秦掌籍的事都一切妥當了?”

    所有人都以為王中達是被罰俸后又禁足回家,但景素卻知道,他拿了崇吾讓她代筆的信去干了什么。

    “嗯,都妥了!背缥崛粲兴迹骸澳阋院蟛挥迷賾倚牧恕!

    景素心里偷笑,他一個太子,而且是主謀都不懸心,她懸什么心,嘴上卻鄭重的說:“的確是太冒險了。以后殿下可不要了,萬一有什么閃失,那信被人截獲……”

    崇吾看著她一本正經(jīng)的臉,笑的開心極了:“阿素,你不是挺聰慧的嗎?”

    正在滔滔不絕的說著大道理的景素被猛可里打斷了話,一時不明所以,茫然的看著崇吾。

    “那封信是中達找可靠機敏的親信送的,所以不會被截獲。即便被截獲,又有什么關(guān)系!笨粗八厝匀灰活^霧水:“中達不是親自去做,他留在家里是為了等消息,或者萬一出什么事好出來處理的。而且,你知道‘河中君子’是誰?你覺得那些老腦筋會想到他們的儲君會和一介布衣稱兄道弟?那封信是你代筆的,根本不是我的筆跡,他們能跑到我東宮內(nèi)苑來找出是你給我代筆的?即便順藤摸瓜找到王中達,難道一個內(nèi)侍出于私人情誼幫放出的宮人安排個去處還能是什么罪過?”

    景素吃驚的看著崇吾,原來從他醉酒之前就都想好了。他雖然沉溺于對秦樞愛而不得的痛苦中,卻并未魯莽行事。她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敬佩,卻也有些難過。太子崇吾能愛人,能寵人,他對身邊的女人都不同程度的照顧,但他從不會失去理性和分寸。即便曾經(jīng)在紀良媛的笑容里,在秦樞的推拒中沉陷,卻也是克制在安全范圍內(nèi)的。譬如,他的縱酒,那么詹事府和朝廷中盯著他的人,也只能從不良嗜好的角度來規(guī)勸,卻不知這是為情所困。對于帝王或未來的天子來說,不良嗜好只是虧于私德,而為女色所惑卻是可怕的。相比于飲酒,女禍——狐媚惑主致令君王昏弱或后宮干政侵奪主上皇權(quán)神器,才是滅頂之災,也是一切士大夫所嚴防死守的底線。

    “阿素,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立德和權(quán)術(shù)是兩回事。就像飲酒,于德有虧,但于權(quán)術(shù),用得好的話,會有意想不到的好處。那些天天喊著仁義道德的老夫子們,何嘗不是用仁義道德獲取意想不到的好處?”崇吾邊說著,便露出落寞而冰冷的神氣來。

    “殿下,”景素走到他身邊輕聲問,“為什么對我說這些?”

    崇吾望著她,目光顯現(xiàn)出難得的溫柔來:“你知道嗎,我一個人對抗他們那么多人,會覺得累。有時候我需要一個人,那個人不能是太子妃,不能是別的姬妾,也不能是——秦樞!

    “為什么?”景素問。太子妃自然不行,隱忍內(nèi)斂、端莊沉默的世家之子,又身居儲妃那樣一個敏感的位置,不但是朝臣們注目的對象,甚至是某些勢力倚重的力量;其他姬妾自然不行,比如紀良媛那樣的性子,比如有些渾渾噩噩的明哲保身的姬妾。但為什么秦樞不行?

    崇吾自然知道她想問什么:“阿素,你一定沒有吃過愛一個人的苦,蝕骨銷魂,在她面前,你什么都說不出,你愿意把所有辛苦都留給自己,只為給她一身輕松!

    原來情之一字,是不論高低貴賤的,一旦沾染,沉迷其中的苦都是沒有半分差別的。

    景素不可思議的看著崇吾:“殿下,我不知你心里居然這樣苦。從前我只覺得你是儲君,想要的自然能得到,得不到的也可以找到替代品。只需事事約束自己,做天下表率就自然能平安。我不知道你這樣苦!

    崇吾卻無所謂的笑了笑:“怎么會?整個朝廷上下,不管是誰,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呆在一個位置上安分守己。而秦樞,我就得不到。”他說著在景素耳邊低聲道,“包括今上和朝臣,他們只是讓我感到累,卻并不怕。只有秦樞,天地之間,只有她一個,能讓我患得患失,神魂顛倒!

    景素滿是憐惜的看著崇吾,想去安慰他卻又說不出話。崇吾卻想,這就是景素的好處了,她都不用說話,她的眼睛會說話,看著她,他心里就會慢慢平靜下來。有些人,生來就不需要說話,就可以撫平他人的躁動。

    平靜下來的崇吾就又放松起來:“你雖然也通經(jīng)史,在大事上頭腦清楚,知機識趣,但是卻不會耍弄權(quán)術(shù)。在這一點上,你連我那幾個愚妾都不如。”

    景素赧然一笑:“殿下這是在夸我嗎?”

    崇吾笑著,半是認真半是打趣:“那是自然,你見哪個成大事的人耍小聰明了?”

    景素嘆了口氣,自嘲的說:“所以我這算是大智若愚嗎?”

    崇吾戲謔中帶著若有所指的意思:“孺子可教啊。不過你可別學我,喜歡一個人這很好,可千萬別陷在里面,你看我被秦樞迷得多慘。”

    景素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說給她聽,還是只是單純的一個玩笑,還是在自我解嘲?她忽然又想起他剛才說過的話:阿素,你一定沒有吃過愛一個人的苦,蝕骨銷魂,在她面前,你什么都說不出,你愿意把所有辛苦都留給自己,只為給她一身輕松。

    她這樣耽于流想時,崇吾已經(jīng)丟下一句話就走了:

    “明天中達就回來了,我和她,終于結(jié)束了。”

    夜深人靜、樹鴉孤棲,中庭地白,白露成霜。景素目送崇吾的背影,心中反復咀嚼他的那一句,我和她,終于結(jié)束了。

    真的結(jié)束了嗎?如果不是世事艱難,無情催送,崇吾與秦樞本該是彩鳳雙棲、心有靈犀、弋雁射鳧、琴酒執(zhí)手的一對神仙眷屬。景素心里沒來由的想起《詩經(jīng)》里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惜執(zhí)你之手,終要放開,萬般約定,抵不過死生契闊?墒蔷八刂,萬水千山、世事相隔,但有月光的地方,就有崇吾對秦樞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