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堂(十一)情系
作者:
浮世樹 更新:2022-05-20 21:01 字?jǐn)?shù):4803
眾人歸來時已近午膳,見景素發(fā)髻倭墮,略有疲態(tài)。安長生便建議景素去更衣理妝,稍事休息。
孝王便道:“我還有個不入流的姬妾在此處,便叫她來侍奉掌籍吧!
景素忙躬身回道:“王府貴眷,豈是一介宮人敢叨擾的,妾自去可也。”,孝王卻便即令人叫那姬妾來陪侍景素。王中達(dá)也早就悄悄命內(nèi)侍去取景素更
衣梳洗所需之物跟了去。
等景素離去,安長生去催午膳。近侍們知道崇吾與孝王大約有話要說,只待有所示意就都四散開去。
“殿下于這位掌籍可真上心呀。”崇吾似是在無心閑聊。
“不及當(dāng)日紀(jì)良媛多矣!背缥嵋搽S口漫應(yīng)。
孝王輕輕一笑:“盛寵自是不及,用心卻不可同日而語!
崇吾道:“就你想得多,愚兄處事簡單。自謂用心便是盛寵!
“殿下與臣名屬君臣,情則一系。臣即使不敢妄揣殿下心意,亦知殿下盛寵之下、無所用心與用心真切,藏守更深的分別!
“九弟說的真切呀,可見吾兄弟對于感情,大抵相同。那么九弟深藏于心、鐘情系之者為何人呢?”
孝王輕輕放下茶盞,笑中蓄著幾分放浪不羈:“殿下不是知道嗎?要不怎會如此厚愛,賜予宅地呢?只是懇請殿下切勿外傳,臣之癖好自知于世不容!
崇吾朗聲大笑,再說話時聲音卻低沉下來:“原來是他呀,那倒無妨,我還以為是別的——更于世不容的不堪之情呢!
孝王一聽臉色微變,再無平時灑脫放浪,然而只一瞬間便恢復(fù)了笑意:“怎么會?臣自幼失母,全賴中宮撫養(yǎng)成人。后于大長公主府上得享常人之樂,與大長公主的內(nèi)外孫輩情比非常。誰知大長公主薨了,臣連這點(diǎn)溫情也不能享受了。此后,流連花叢,胡作非為。后來又覺無味之極,唯有長生能令我感到內(nèi)心平和安穩(wěn)。所以世人認(rèn)為的不堪,在我卻是妄圖開解這炎涼人世,刻骨孤獨(dú)的良藥!
崇吾聽他歷數(shù)往事,似乎無心,實(shí)則有意。中宮為人嚴(yán)正,雖然恪盡母職、盡心照顧,卻并不像尋常慈母。大長公主慈祥,必然使孝王嘗到難得的親情,于是緩緩說道:“我明白,你是為了太子妃。”
孝王臉色驟變,知道崇吾動了疑心,忙起身拜服:“臣不敢涉殿下與太子妃內(nèi)事。”
崇吾掛著一抹淡淡笑意,輕描淡寫的說:“你剛才不是說與大長公主家的孫輩情誼非常嗎?那太子妃,你自然是當(dāng)做親姐姐了,你為她擔(dān)憂,為何不早和我說?”
孝王抬頭,見崇吾一臉淡然,看起來并沒有像尋常庸人那樣疑心她與太子妃的關(guān)系。他一時拿不準(zhǔn)是真心還是假意,然而他心思轉(zhuǎn)得極快,旋即道:“臣幼時,寄居長公主家,有一次染了風(fēng)寒,燒了幾日幾夜,幾乎喪命。太醫(yī)都束手無策,是大長公主日夜守著臣,救了臣的命。臣感激不盡,如今大長公主不在了,臣愿意守護(hù)她所鐘愛的后輩作為報答!
崇吾笑著拉起他:“你我兄弟,何必如此。我也感念大長公主。至于太子妃,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她總是我的正妻!
孝王自然明白崇吾的意思。太子妃性情柔和謙遜,在孝王看來,那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但他卻不能左右崇吾的心意,他的慧柔姐姐永遠(yuǎn)也成不了崇吾心愛的人。但以崇吾的意思,總是以她為正妻。這使他痛感悲哀,但也到底放了心。
孝王崇實(shí)在不明白,像慧柔姐姐那樣世上最溫柔的女人,為何得不到崇吾的歡心。孝王對太子妃程慧柔是從未有過非分妄想的,慧柔姐姐千好萬好,所以,當(dāng)配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處女子最崇高的地位。當(dāng)她成為太子妃時,雖然他為她踏入帝王之家的處境而擔(dān)心,但也是真心為她得歸其所而高興。以慧柔的性情,必會處天下女子之尊位,得夫君愛敬珍護(hù)一生。誰知事與愿違,崇吾對太子妃不大上心,只以正妃之位尊之。這也罷了,后來又有什么紀(jì)良媛恃寵凌蔑太子妃。好容易去了紀(jì)良媛,總以為太子妃就算沒有寵愛,也不該有別的寵姬挑戰(zhàn)她的顏面。然而當(dāng)他那天在太清苑看到馬背上的紅衣女子和太子崇吾的笑容時,便明白紀(jì)良媛不過嬌寵跋扈,而這個藏在崇吾身后的女人,才深得他那并不熱衷女色的兄長的心。所幸羽翼未豐,等她換了侍從裝束走上前來,簡直是天意相助。他認(rèn)出了她。
平心而論,崇吾這一次處理妻妾與所愛女子之間的關(guān)系,要審慎公允得多。他克制私人感情,并未因鐘情景素便加以盛寵,也沒因此冷落其余妻妾。但這對孝王來說是更可怕的,他憑直覺感到,曾經(jīng)放浪不羈的崇吾,不再任性妄為,恰是認(rèn)了真的。
孝王當(dāng)然不能告訴崇吾,當(dāng)初守著得了風(fēng)寒的他,并救了他的,還有慧柔姐姐。當(dāng)他聽崇吾說起“比斷袖之癖更于世不容的不堪之情”時,便驚悔不已。他如果說對太子妃是類似于血脈相連的親情,而非男女之情,崇吾會相信嗎?難道他為了她,反害了她?
“不過崇實(shí),你不該自作聰明,你對太子妃是姐弟之情也罷,別的也罷,都不影響我信任太子妃,你手伸到紀(jì)良媛娘家,我念及兄弟之情,不會與你計較。可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我內(nèi)闈之事。如今這個女人,你既然明白我對她上了心,就不要再任性妄為。”
孝王見他不兜圈子,當(dāng)即汗如雨下,重又跪下痛陳悔恨之情:“都是臣的錯,我為臣不忠,為弟不悌,任憑殿下處置。但太子妃對殿下情深義重,她自閨中,便傾心殿下、絕無二心,殿下不可牽連到她。殿下不信可以去問永泰——不,永泰那時候太小,去問定川公主,定川應(yīng)該有所察覺!
崇吾的語聲淡泊而從容:“你說的我都知道,不必去問誰,所以始終信任她。你若為她好,就過好你的日子,你如今和個男人攪和到一起算怎么回事?”
孝王咬牙道:“得殿下如此承諾,太子妃的事情臣放心了。但也請殿下不要管我內(nèi)闈之事!
崇吾怒極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就算我說不動你,你適才說中宮撫養(yǎng)你,卻不知中宮疼愛你遠(yuǎn)勝故太子和我。中宮為人嚴(yán)肅,卻只讓你以母稱呼她。我不知中宮聽見你這樣,作何感想。還有陛下,如果知道了,你該怎樣應(yīng)對?”
孝王直挺挺的跪著:“呵,陛下?他知道又怎么樣?他何時管過我?”
“崇實(shí),你就不能有點(diǎn)良心,他不護(hù)著你,你能過著別的兄弟都無法過上的既自由又奢侈的荒唐生活。你禍害了多少良家女子,他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上次你睡了衛(wèi)尉陳余觀家的小女兒,是誰在臣子面前舍下老臉替你善后?你現(xiàn)在給他弄個男人出來,你還有沒有一點(diǎn)為人臣、為人子的樣子?”
孝王干脆拍拍屁股爬了起來:“他教過殿下為人子、為人臣,卻沒教過我。除了縱容我,他還干過什么,就說這紫云墅,”他說著,臉上呈現(xiàn)狂悖之色,用手指不屑一顧的一揮,“他非要給我這么個破園子,害我在言官們與他的口水戰(zhàn)中被貶的一文不值,連母后出面說為我將來之際,不可如此,他也不聽,還擠兌母后說并非親生之類的話。害得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被母后疏遠(yuǎn)。殿下從小什么也不缺,自然不知道母后為什么獨(dú)疼我,因?yàn)槲抑浪皇俏疑砟赣H,明白她撫養(yǎng)我的恩惠,我感激她。還有大長公主和太子妃,她們讓我得知天倫之情有多么溫厚。他辜負(fù)了我母親,就用這些享樂縱容來買他自己的安心。但說到底,他就是不重視我。他為什么不縱容殿下?為什么不縱容故太子?還不是因?yàn)槲夷赣H卑微,我也不堪大用,便放任自流。如今,我喜歡個男人怎么啦?像我這么壞的人,就該不干好事!”
崇吾被他氣了個半死,默然良久才道:“你如今這樣的生活是已故太子和我求都求不來的,如果把你我換換,異位而處,我怕你一天也過不下去!
孝王也豁上了撕破臉皮:“異位而處?殿下可是儲君,未來天下的主人。說這樣的話,那不是想害死我嗎?殿下心疼自己的女人,記恨我,別拐彎抹角,到時候即位了直接找個罪名殺了我就是。我爛命一條,該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都覺得沒意思了,早死早快活!
崇吾冷笑道“我偏不殺你,我留下你,讓你看著你的長生死在我手里。”
孝王目光收斂、幽冷:“殿下怎么也做這種事?向別人身邊的人下手,太不光明磊落。”
“崇實(shí),我沒你那么無聊,我對你喜歡和誰在一起,和男人還是女人不感興趣,你大可不必?fù)?dān)心我向你的長生下手。我只是告訴你,你好自為之,別太招搖了。有些人不愿意,有些人不敢向你我下手,但你我身邊的人卻常常成為他們敲山震虎的替罪羊。我不是干涉你,也不替你心疼你的長生,但不準(zhǔn)你把祖宗幾代人打江山、定江山,治理出來的好好的天下,攪動起來。你我身為天家子女,享受天下奉養(yǎng),就該收斂行為,維持天下穩(wěn)定!
孝王不再針鋒相對,沉默半晌,忽又恢復(fù)了之前放浪模樣:“殿下果然是儲君風(fēng)范,心系天下。臣卻不能,臣就愛這花花世界,只愿‘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行樂至死才不辜負(fù)此生!
崇吾覺得他不可理喻,只道:“快上來午膳,我好吃了快走,別耽誤你行樂。”
“殿下可不能走,還得留下來好好教導(dǎo)臣為人臣子之道呢!毙⑼跸哑べ嚹樀卣f。
崇吾不覺長嘆一聲,無言以對。
崇吾和景素乘著馬車向回走時才不過午后時分,孝王苦留不住。崇吾生怕城門關(guān)了,誤了回去,明日又是一場是非。
景素見崇吾有些疲憊,便坐到他身后,輕輕揉他的肩,這令崇吾緊繃的身體略微松弛下來。
“今天玩得高興嗎?”崇吾一邊閉眼享受,一邊問。
景素贊嘆道:“今天我才明白什么是富貴享樂,不過有個事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
“孝王的食邑不會超過殿下,怎么會這么有錢?不說蓋這紫云墅的錢和里里外外的陳設(shè)。就那用來罩著花束的琉璃罩子,還有后面的田林,我簡直難以想象!
崇吾不覺失笑:“孝王雖過的如此奢侈,但他只怕比我錢還少。他是有一個花倆的主。紫云墅,那是今上特敕修建的!
哦,那怪不得了,景素想,國庫的錢啊。但是戶部居然肯拿出來,廷臣和言官們居然也答應(yīng)了,景素又是恍然大悟又是稀里糊涂。
崇吾看她那古怪表情,只好耐著性子告訴她:“你想什么呢?陛下倒是想讓戶部出錢,戶部不肯啊。所以幾番爭執(zhí)下來,陛下自己出錢建的,大概中宮也出了點(diǎn)兒吧。不過就算是這樣,陛下和孝王也被言官輪番彈劾,當(dāng)年連年都沒過好。”
景素自然明白了,今上對于孝王崇實(shí)的寵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于兩個嫡子的疼愛。凡史籍所載,對于眾子的寵愛超過儲君,必然引發(fā)儲位之爭。何況今上上還讓孝王染指軍權(quán)。
崇吾從她的沉默中,察知了什么。想他到底是個年輕女子。讀兩本含糊不清的史書,也并不能深諳權(quán)力的真實(shí)。而權(quán)利的真實(shí),往往是從血淚、水火的殘酷領(lǐng)受中才能真正獲得。別說景素,便是太子妃多年浸淫其中,也并不諳熟權(quán)力斗爭。若說哪個女子能熟悉政權(quán),卻又能明哲保身,那就只有他的母親——如今的中宮皇后?上哪赣H卻為此喪失了自我、性情,以及作為女人和母親的情感與快樂。女人被迫卷入權(quán)力斗爭中,卻又不被權(quán)力所接納,自古皆然。
他坐直了身子,去拉住景素素的手:“我不希望你去想這些沒用的事情,而你就這樣就很好!
可是崇吾說完就又覺得替她為難,他又想叫她有真性情,卻又希望她能諳熟進(jìn)退之道,而這兩者其實(shí)是沖突的。而在他身邊的女人,怎么可能完全避免權(quán)力問題呢?
“殿下叫我如何,我便如何!本八貐s坦然答應(yīng)了。
崇吾總覺得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卻不知此后生年,景素因他這句話,努力的去聽、去看、去明察秋毫、洞悉世事,卻克制自己,即便心知肚明,也不說、少動、不參與。然而卻又在關(guān)鍵之時不得不說,只為了讓他兩全。
崇吾又說:“對于孝王,你也別恨他了,他實(shí)在是個可憐之人!
這一點(diǎn),景素是無法茍同的,她可以不恨,卻無法覺得孝王是個可憐人。而且他將這種不茍同寫在臉上了。
崇吾無奈的笑了:“你見了安長生有何感想?”
景素見他忽然問這么不正經(jīng)的問題,便呸了一句:“我對他能有什么感想?”
崇吾見她這么不上道,便嘆息了一聲:“阿素,你又往什么歪道上想呢?你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實(shí)在不夠妖艷,不配做孝王那樣美男子的愛寵!
景素也覺得這委實(shí)不好說,孝王固然惹人厭,卻的的確確是個少有的美男子。如果說崇吾的美是為陽剛軒朗的話,孝王更多了幾分陰柔華貴之美。安長生似乎頗有些經(jīng)營之道,在生活上亦有幾分優(yōu)雅情調(diào),照顧人也極為體貼,但那些王侯的男寵,不都該是秉天人之姿的嗎?
“雖說孝王喜歡獵艷,但其實(shí)能夠得他寵愛的人大都是相貌柔而不艷,性情溫和隱忍之人。如果你見了他母親的畫像就知道了,誰都不知道他母親生前究竟如何,但是單從畫像來說,的確如此。并不是你們想的什么國色天香。已故淑妃其實(shí)是個相貌平平的女人。”
景素只覺得大為吃驚,那么孝王性情怪異,在世人眼中的種種癲狂行跡大約都要從他襁褓失母說起。然則他因自己不幸便禍害別人,究竟算不算是可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