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3-12-24 10:33      字數(shù):9276
    五月一到,端午節(jié)就到跟前了。香河一帶,家家燙了碧綠的粽箬,忙了裹粽子。說實在的,粽子好吃,跟粽箬關(guān)系大著呢。粽箬不好,葉面不肥大,包不出好看的粽子;粽箬不新鮮,包不出好吃的粽子。香河村可是個產(chǎn)粽箬的地方,那么一大片烏金蕩,長滿了蘆葦,要打多少粽箬,能包多少粽子,說不清。

    天剛麻花亮,一群婦女、丫頭就進了烏金蕩子了。烏金蕩,大著呢,一村七個生產(chǎn)隊都有份。從哪到哪是哪個隊的,外人不曉得,香河本村人清爽得很。話又說回來,每年在蕩子里打粽箬,哪個也不曾過分頂真,粽箬多著呢,只要你有力氣,打吧。打了關(guān)鍵是要能賣得掉,賣不掉一個錢不值。說是粽箬能全年用,甚至下年還好用。可一過了端午,粽箬的新鮮勁兒一過,味就差了,吃粽子的興致就小多了。所以,一到打粽箬,是婦女、丫頭們頂開心的時光。清一色女的,婦女們好拉侉 ,丫頭們好說些悄悄話,要好的姐妹不一定在一個生產(chǎn)隊,平日里多半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作業(yè)區(qū),每個生產(chǎn)隊的田是不在一塊的。想說話,只有在上工下工在龍巷上碰到時,要么就是中飯市、夜飯市,捧飯碗的時候。

    柳翠云和琴丫頭就是一對好姐妹,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讀小學(xué)時又是同班同學(xué),兩個人還都是村上文娛宣傳隊的骨干分子。如此多的相同點,要她倆不成為好姐妹都難。她倆是約好了劃同一條小船,隨著一群婦女、丫頭們一塊進蕩子的。

    烏金蕩的蘆葦子肥呢,桿兒粗粗的,葦葉兒闊闊的。柳翠云把小船的船樁在土埂上插牢把,之后,和琴丫頭一起挎著籃子,到蕩里的垛子上打粽箬。打粽箬,說起來算不上難?梢膊皇且稽c講究沒得。蘆葦上從上到下,葉子多著呢,可以做粽箬的,只有那么幾片。怎兒打就靠各人的眼光了。老了,不僅脆,裹粽子沒得香味;嫩了,葉面小不好裹,葉片韌勁差,粽子裹不緊,沒得咬嚼。打粽箬,難不倒柳翠云和琴丫頭,她倆兩只手極隨意的在葦桿上一上一下掰著,蘆葦葉一張一張,在她倆手里重疊起來,每到一定量,就招個頭,用稻草扎成一把一把的,在籃子里齊整整的放好,適時灑些水,保住粽箬原有的新鮮勁兒。

    清晨,烏金蕩里霧氣蠻大的。打粽箬的,隔得略微遠些個的,就望得不大清爽了。女人們在葦叢中嘰嘰喳喳的,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不經(jīng)意間,驚了停在蕩子里的野雀子,撲楞楞地飛起,在烏金蕩上空盤旋著,不一會子,又落在了別處蘆葦叢中。烏金蕩,草肥,水清,浮游生物多,野雞野鴨喜歡來,知名不知名的鳥兒、雀兒也喜歡來。驚不走。

    用不著移多大的范圍,柳翠云和琴丫頭的小籃子都快滿了。柳翠云扯下肩頭的紅方巾,抹抹被霧氣濕潤了的劉海,再抹抹臉頰,順手將垂到胸前的辮子輕輕丟到身后。琴丫頭在一旁一把拽了翠云的長辮子,問:“哎,聽說你家春耕、春雨前幾天到楊莊相親了,有這事嗎?”“這你還要問我?不是你家二嫂子牽的線,搭的橋么?!”翠云回過頭,停了下子,反問道。給柳春耕做媒的,正是琴丫頭家二嫂子李鴨子?桑傺绢^不曉得二嫂子給柳家兄弟倆哪個做媒。翠云沒發(fā)現(xiàn)琴丫頭的心事,一直以來,琴丫頭暗暗在喜歡著柳春雨呢。

    柳春雨算起來,和妹妹翠云、琴丫頭一塊上過小學(xué)呢。只不過,他們上的是村小的復(fù)式班。柳春雨和翠云、琴丫頭,同班不同級。柳春雨念四年級時,翠云、琴丫頭念二年級,他們是二四復(fù)式。香河村小,總共兩個復(fù)式班,一三復(fù)式,二四復(fù)式。五年級就要到香河村南邊的嚴吳莊去上了。琴丫頭人小鬼大,念村小時,就喜歡和春雨伙在一起。碰到人家欺負她,總是拽著翠云去找柳春雨,在丫頭們跟前,柳春雨自然要逞能,關(guān)自個兒面子的。每每出來,為琴丫頭打抱不平。久而久之,琴丫頭的心理上倒形成一種依賴了。柳春雨,到底的是個小伙,粗氣大馬猴的,覺察不到琴丫頭的變化。

    后來,柳春雨到嚴吳莊讀五年級,再后來到城郊嚴家莊讀初中,翠云和琴丫頭都沒能跟著讀下去,小學(xué)沒讀完,她倆都出了學(xué)校門,成了家中半個勞力。細心的琴丫頭,還用篾針打過一副半截頭的線手套子,托翠云送給柳春雨。柳春雨當時心中蠻溫暖的,別看琴丫頭細嬌細氣的,心還不小呢。柳春雨憑著一個初中生的知識,給琴丫頭寫了一封信。這封信,柳春雨沒舍得通過郵局寄,要花8分錢呢。同樣通過妹妹翠云,轉(zhuǎn)給了琴丫頭。這封信中許多話,柳春雨都不記得了,但他引用的人家現(xiàn)成的一句話,送給琴丫頭,表露自己心跡的:

    黃金萬兩容易得,

    知心一個也難求。

    初中畢業(yè)回村的柳春雨,儼然是香河村的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了。在香河村茄瓜大的字認不到一笆斗的男將當中,真是“青樁” 站在了雞群里,沒得比。香元支書很器重呢,柳春雨放下書包沒幾天,支書就找到他家門上來了!按河昊飦砑依?”香元自個兒挑開前院子的柳條門,站到天井里問道。柳安然在后院喂雞呢,聽見前院有人問話,是支書的聲音,連忙丟下手頭裝雞食的葫蘆瓢,跨步從堂屋到了前院!爸情T,天大的面子呢?斓娇蛷d坐了再曰!绷踩浑m說早不教書了,說起話來依舊文縐縐的。全村除了他,沒人把堂屋說成客廳的,說話就是說話,他偏要說“曰”。秉性如此,改不了啦。

    堂屋里,柳春雨正在磨彎刀子 呢,老子叫收拾收拾家中的農(nóng)具,就到本隊的隊長“祥大少”那兒報到。年紀輕輕的,心野不得,也廢不得。柳安然是不縱容自己細小的的,鄉(xiāng)里人家不種田哪成?!柳安然是想讓春雨伙先埋下頭來到隊上做幾年農(nóng)活再說。

    柳安然把支書迎進堂屋,兩人在靠了家神柜的大桌子旁邊相對而坐!按河昊镄U勤快的嘛!毕阍澋蹲幽サ谜饎诺牧河,蠻滿意的!安恢Y數(shù)呢,還不叫人!”柳安然盯了小伙一眼,口聲不太好。“支書!”春雨抬頭喊了聲,手中的活計不曾停!鞍パ剑瑒e叫支書,叫大叔吧。你可是大叔手上的一張牌呀,一村人就數(shù)你文化高啦!毕阍ь^望見家神柜上方的偉大領(lǐng)袖像,面帶微笑繼續(xù)說道:“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啊,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農(nóng)村是個廣闊天地,知識青年在那里是會大有作為的!薄斑不聽支書的,改口?!”見自己的小伙沒反應(yīng),柳安然追了一句。緊接著連連點點頭,“那是,那是!崩舷壬鷮χ囊环暾,十分佩服。可他對春雨伙在支書跟前的表現(xiàn)不太滿意!按笫!绷河晔种械幕钣嬕琅f沒停!巴O伦,停下子。彎刀子不要磨了。這哪是你春雨伙做的活計唦。當著你老子的面,我以香河大隊黨支部書記的身份通知你,明天到大隊部報到,到村上當代課教師吧。工分嘛,就不要愁了。”你可別小看了農(nóng)村里的村干部,哪個也不是吃干飯的。香元才讓柳春雨叫他大叔,一轉(zhuǎn)身支書身份又出來了。

    不管怎兒說,香元能讓春雨伙當代課教師,是柳安然不曾想到的。他跟香元雖說在一個生產(chǎn)隊,可人家做支書的,滿村子跑,哪個生產(chǎn)隊沒得熟人?!跟你柳安然一不沾親,二不搭故,能把個代課教師這樣的好事給春雨伙做,真是不簡單呢。

    一不沾親,二不搭故,那是過去。這是可以改變的嘛,不沾親可以沾親,不搭故可以搭故。這是香元心里的想法,柳安然哪里曉得唦。在香元眼里,他只不過是個老書呆子罷了。

    香元當大隊支書也還沒幾年呢。已經(jīng)50出頭了,不年輕了。用村里人的說法,是個“二須老頭子” 。別看他細細巧巧的個頭,做事情有力聲,殺勁大,說話有人聽呢。平日里,他的聲音出現(xiàn)在大隊部的大喇叭里,“各生產(chǎn)隊注意啦,現(xiàn)在播送一個通知,現(xiàn)在播送一個通知……”村民們一聽,立即豎起耳頭,支書又要說什呢大事情?村上干部們聽到廣播之后,多半會到大隊部集中開會。香元支書在大喇叭里播送的,絕大多數(shù)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的東西,什呢時候開始浸種子,什呢時候做秧池,什呢時候打什呢農(nóng)藥,……凡此等等,他先在大喇叭里一播,農(nóng)技員陸根水再按照支書的要求,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生產(chǎn)隊,具體指導(dǎo),抓落實。這樣子一說,難不成香元在大喇叭里就不曾播送過大事情么?不是的,香元還的的確確在大喇叭里播送過大事情,非常大,非常大的大事情。對香河村一村人來說,是天大的事情。

    村民們望見香元支書時,多半他會披著件藍粗布中山裝,衣袖、衣領(lǐng)口均磨得泛白了,邊口有點兒屑通頭(意為剛開始破,但破得不厲害)了?刹还茉鮾赫f,這是一件中山裝,在村子里少有。兩只手往身后一背,在龍巷上踱步,不緊不慢。碰到人都會客氣的打招呼:“吃過呢?”“吃過了!蹦銖暮箢^望不見他的手,他的手藏在中山裝里頭。

    這是說的在村子上,香元外出開會有他自個兒的交通工具——“差船子”。香河一帶,河汊多得很,河汊上的小船水鴨子似的,便成了趟。小船派用場的落頭 蠻多的!安畲印北闶菍iT供村干部開會、公差用的!安畲印辈幌褚话闫匠5拇迕窦依镱^用的敞口小船!安畲印庇许斉,有兩壁,木板做的,上了桐油。考究的也有用白鐵皮嵌頂!安畲印眱杀诩扒邦^均開有小窗子,船行時,既透氣,又能望得見兩岸景子!安畲印鄙希嗯溆幸桓≈窀、兩把小木槳。平常無事,行船多用小槳,蠻輕快的。如若碰到意外,或河窄,或水淺,一時擱住了,就得用竹篙。“差船子”外形蠻小巧的,望上去,順眼。

    “差船子”專門有人劃的。香元不劃,香元是坐“差船子”的。劃“差船子”的,多半是家中無牽無掛的角色。因為村干部開會,有事,說上哪塊就上哪塊,隨時隨地動身,拖兒帶女的哪成?說白了,劃“差船子”的,多半是光棍漢,一人飽了,全家不受餓。

    給香元劃“差船子”的叫蔡和尚。人屬香河村第三生產(chǎn)隊,家住龍巷西半幫,顯眼的標志是棵老柳樹,樹上搭個喜鵲窩。喜鵲窩下,老柳樹旁,便是蔡和尚的家。兩間小屋,是個顛頭府兒。一明一暗。暗的是房,只放張柳棒子編的床;明的是堂屋,砌個老虎灶。煙囪鉆墻而出,裊裊炊煙飄在香河上,分不出是煙是霧。一家連影子才兩口人,兩間草屋是風(fēng)掃地,月點燈,賊都怕來這兒沾上窮氣,“鐵將軍”也就靠邊站了。

    村上人并不曾因為蔡和尚窮得叮當響,就看不起他、欺他,香河村人本分、厚道的多,作奸、;纳!昂煤眠^日子,好好做農(nóng)活!毕愫哟宓淖孑厒冞@樣教導(dǎo)父輩!昂煤米鲛r(nóng)活,好好過日子!备篙厒冞@樣教導(dǎo)自己的子輩。鄉(xiāng)里人常說,人窮窮不過一世,家富富不過三代。又說,萬貫家財要人撐。這話還真不假,在蔡和尚身上應(yīng)靈了。

    打粽箬的婦女、丫頭們劃著小船,向縣城進發(fā)了。十幾里水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不過,在香河村這幫女人眼里,把小船劃到縣城去,不是什呢難事。老天借勢 ,這刻兒霧氣完完全全散開了。三四條前后而行的小船上,一籮筐,一籮筐,碧綠的粽箬,水淋淋的,望得清清爽爽。再細望那粽箬把子,一把,一把,擺得齊整整的,蠻好看的。大伙兒開心呢,天沒亮進蕩子,有了眼前的勞動成果,多好啊。想著能把這一筐一筐的粽箬變成錢,到年底隊上分紅也有自家的一份,禁不住有些激動起來。你聽,有人唱開了——

    水波粼粼楊柳青,

    小河似網(wǎng)鵝鴨成群,

    姑娘撐船到柳下呀,

    唱起歌兒樂津津。

    哎嗨喲——

    歌唱豐收好年景,

    歌唱眼前好春色,

    人唱豐收柳迎春。

    楊柳青,楊柳青,

    楊柳青青,

    楊柳青……

    聲音一聽,就聽出來了,是柳翠云和琴丫頭在唱。她們倆在一條船上,柳翠云劃著雙槳,琴丫頭撐著船篙,小船呼呼地朝前拱,不一會兒,就把其他船甩到后頭去了。一得意,嗓子癢了,張嘴就來。在宣傳隊上可不是呆了玩的。她們倆有意在婦女、丫頭們跟前顯擺顯擺。這個不服氣可不成,柳翠云、琴丫頭一張口就成調(diào),就是好聽,聽了蠻舒服的!霸俪獑~!薄皝韨葷些個的!庇腥似鸷,有人聽得不過癮,有人想到那個上頭去了。柳翠云、琴丫頭哪個也不買這幫女人的賬,唱就唱。翠云和琴丫頭一商量,來了個對唱——

    天黑守在妹窗口,

    指望半夜把客留;

    想翻院墻又不敢啊,

    可恨妹家大黃狗。

    哥你約妹到地頭,

    未曾開口先動手,

    不是為妹不依你,

    可肯跟妹到白頭。

    柳翠云和琴丫頭今兒可顯擺夠了。小船吃著浪頭前行,沿途岸上不時有小伙們停下手上的農(nóng)活,朝河里張望;水面上不時驚起一兩只野雞野鴨子,“嘎嘎”地叫著,飛到別處去。

    眼前望得到縣城的房子了,遠遠的,在水路前頭,像浮在水上的樣子。望得出來,縣城的房子高呢,縣城的房子多呢,縣城的房子好呢。這有什呢好奇怪的,要不,怎兒叫縣城呢?!柳翠云和琴丫頭,在自說自話。早晨的太陽光正直直地照射在縣城的上空,讓兩個年輕姑娘有了某種沖動。

    終于,城郊嚴家莊到了。畢竟是城郊了,水碼頭跟香河村都不一樣呢。這里的水碼頭,大得很。長長的,寬寬的,用磚頭砌成的臺階,一梯矮似一梯,朝河邊伸展,靠近水面時,又有水泥預(yù)制板,直筆筆的,浮水而設(shè),外地來人上下碼頭,本地人上河邊洗洗弄弄,均蠻便當?shù)。香河村的婦女、丫頭們先先后后把小船在嚴家莊寬大而有抬階的水泥碼頭上停妥,帶牢船樁子,再背的背,挑的挑,把一籮筐,一籮筐的粽箬運上岸。從嚴家莊進縣城,還要走一段鄉(xiāng)路,不算遠,半個把鐘頭就能走到了。

    香河村的女人們,進了縣城的大街上,又是新奇,又是興奮。腳踩青石板的街面,讓原本野慣了的鄉(xiāng)婦村姑,腳步子也變得軟軟的了。尤其是翠云和琴丫頭她們這幫子丫頭們,挑著青竹扁擔,身前身后的籮筐里是翠翠的粽箬,走在青石街上,一溜兒軟軟的步子,楊柳腰,只見那扁擔在肩頭直晃悠!百u——粽箬咯——”“賣——粽箬咯——”嗓音兒脆脆的,甜甜的,蠻悠揚的。琴丫頭,一頭齊耳短發(fā),脖子上墊著水紅格子方巾,走在一群女人中間蠻顯眼的。翠云緊埃著琴丫頭,今兒特地換上了琴丫頭幫她裁剪的粘膠小褂子,滿身的藍星小碎花,把翠云苗苗條條的身子裹得線條分明,綿綿的曲線,有起有伏,散發(fā)出青春的氣息。身后一條長長的辮子,隨著身子左右擺動著。最討喜的,是翠云長辮子的辮尾子上的蝴蝶結(jié)兒,紫紅的顏色,翠云走路時,蝴蝶結(jié)兒一跳一跳的,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賣粽箬,有這樣沿街叫賣的,也有擺地攤賣的。粽箬裝在一只木盆子里頭,木盆子旁邊備個小水桶,賣粽箬的,不時給粽箬灑些水,粽箬望上去水淋淋的,青滴滴的。香河村的女人們,很快就分成了兩撥,婦女們多半選擇了擺地攤的賣法,丫頭們則走街穿巷,沿街叫賣。

    確切說來,香河村的婦女、丫頭們,賣粽箬還不曾進得到城中心呢。她們叫賣的所在,是縣城北邊一個叫北小街的地方。一眼望去,滿眼盡是青磚小瓦的民居,沒得一幢高樓大廈。這些平房,望上去年代蠻久遠了,墻腳根底下,長了不少綠青苔,屋頂上,瓦楞子間隙處,野草長得蠻高,蠻大的。一家一戶的門口,絕大多數(shù)門框上的油漆都翹皮了,不上新油漆有些年頭了。

    這些,并不妨礙北小街上的地攤生意。北小街上的地攤生意擺得紅紅火火的。地攤上,除了香河村上來賣粽箬的,還有烏金蕩北面的官莊村上來賣艾、賣昌蒲的,也有縣城南邊垛田村上來賣紅蘿卜的。這艾、昌蒲都得有根,紅蘿卜得帶上綠綠的葉子,蠻好看的。長長的一條龍擺下來,占滿了一條北小街,任人挑選。這些天,情況有些特殊。沒得幾天要過端午節(jié)了。平日里,還有些當家過日子必需的,日雜百貨之類,也在北小街上賣。

    這一帶,端午節(jié)除了裹粽子,還要備些艾、昌蒲之類,掛在自家門口兩邊屋檐底下。講究的人家,還要掛些紅蘿卜、小粽子。聽說這東西既能驅(qū)鬼避邪,又能消病祛災(zāi)作藥用。驅(qū)鬼避邪沒得哪個見過,作藥用倒是常有的事。哪家細小的害了“天皰瘡”,便用吹曬干了的艾和昌蒲煮,取其汁給細小的洗澡。洗個幾次,細小的身上的“天皰瘡”焦頭了,結(jié)疤子了,好了。至于紅蘿卜、小粽子掛在門口,望不出有多大用處,怕是習(xí)慣而已。賣艾、賣昌蒲、賣紅蘿卜,雖說女人居多,也有男人賣的。唯其賣粽箬,盡是女人。想來,大概是碧綠的粽箬,水淋淋的身子,與女人更相宜吧!

    “逢滿栽秧,大事無妨”。鄉(xiāng)里人,多半以種田為業(yè),農(nóng)時耽誤不起呢。開秧門了,盤了田,要上水栽秧了。

    天沒亮,香河村的女人們就去秧池拔秧苗,幾個男將們便照隊長的安排給白田 上水。在香河一帶,給白田上水,多半用水車。常見的水車有兩種,一種風(fēng)力的,一種人力的。風(fēng)力水車靠的是風(fēng),一有風(fēng),只要給水車掛上風(fēng)帆就成,蠻省事的。因而,當?shù)厝私羞@種樣子的水車為洋車。其“洋”,怕就在這風(fēng)帆上了。人力水車,顧名思義,便是靠人力了,與洋車相比,無風(fēng)帆,架子小,構(gòu)成蠻簡單的。人力水車靠支撐的架子、一根轉(zhuǎn)軸、一副翻水用的槽桶組成。那架子多半安置在田頭圩堤上,臨近河邊。兩根豎桿在地上固牢了,在適宜的高度,綁上根橫桿,供踏水車的人伏身子用。豎桿、橫桿多半為村樹制成,并不考究。只是橫桿不宜太粗,粗了擔分量,再伏上人,愈顯得沉了,豎桿就吃不住勁兒;亦不宜太瘦,瘦了擔不了分量,伏上人,桿便會斷,人摔下來,弄不好會出大事情。轉(zhuǎn)軸便是安裝在這架子的正下方,稍稍離地,能轉(zhuǎn)就行。轉(zhuǎn)軸多半蠻粗大的,雖為木質(zhì),卻不是村樹所制。每制此軸,工匠均得精選既粗且直的上好木料,因為轉(zhuǎn)軸中間要安裝缽軸。缽軸比常見的洗臉盆還要大,扁圓形,通常是用陳年大樹根段制成,整塊的,挺沉。踏過人力水車的都曉得,這缽軸,沉好,轉(zhuǎn)起來有慣性。缽軸上安了一顆顆“齒”,短且粗,恰巧與槽桶里的蓮軸咬合,將動力轉(zhuǎn)給槽桶里的水斗子。既是人力水車,這動力之源自然是人,但那光桿轉(zhuǎn)軸,人縱有再大的力氣,也難以操作。于是,除了中間裝有缽軸,在整個轉(zhuǎn)軸上,缽軸的兩邊,均安有叫“拐”的玩意兒。在轉(zhuǎn)軸桿上鑿好了洞口,插上粗短的桿,再在桿子頂頭加個檔,一個形似小“木榔頭”的“拐”便成了。這“拐”在轉(zhuǎn)軸上的分布很有講究,不是隨意安,要對稱、均勻,這樣踏起來才上圓、協(xié)調(diào)。因而,給轉(zhuǎn)軸鑿洞口,那得工匠事先盤算好了才行。有了“拐”,踏水車的只要腳一踩到上面,轉(zhuǎn)軸便轉(zhuǎn)起來。槽桶在人力水車中,雖說不是至關(guān)要緊,但成效是由它來體現(xiàn)的。若是沒有那長長的敞口槽伸到河里,沒有槽桶尾部小缽軸,沒有槽桶里長長的蓮軸上的塊塊“佛板”制成的小斗子,定不會有汩汩的河水車上岸,流進干渴的農(nóng)田。

    話又說回來,即使這一切皆齊了,你不會踏這水車,亦是白搭,車不了水的。踏這種水車,伏身橫桿要輕,腳下踩“拐”要勻,身體重心要隨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與眾人要默契配合、步調(diào)一致。只有如此,方能省力而靈巧轉(zhuǎn)動水車,否則便有洋相出。身子死伏橫桿上,腳下顯短啦;重心過后,摔成“仰頭巴” 啦;腳下踩不勻,跟不上“趟”,老被“拐”打啦;實在支持不住,雙手緊握,身子一彎,兩腿一縮,“吊田雞”啦……這些,香河村的回鄉(xiāng)知識青年柳春雨,是有體會的。

    這不,他又和幾個男將上了水車。越往夏天過,蘇北平原上的風(fēng)越少,能鼓得起水車上風(fēng)帆的大風(fēng),更少得可憐。哪個有三國里的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唦,人家能借來東風(fēng),哪個人站出試試!祖祖輩輩種田,捧牛屁股,沒得這么大的本事。因而,洋車在鄉(xiāng)里人看來是不行的,還得靠自個兒的力氣,這才實實在在,這才管用。

    柳春雨和三五個男將們得趕在女人們秧苗拔好之前,先上一陣子薄薄水,好讓她們下手栽秧,這樣,不耽擱工夫。一大早,力氣有的是,幾個要強的男將,一上水車,腳下便虎虎生風(fēng),轉(zhuǎn)軸飛速盤旋,只聽得嘩嘩的河水,翻上來,下了田。幾袋煙的工夫,原來黑乎乎的田里,變成白茫茫、水汪汪的了,真正是白田了呢。這會兒,男將們才緩了步調(diào),下了水車,啦呱些“葷話”,相互逗趣、笑鬧。緩口氣之后,再上水車,緊起來踏一陣子,拔秧、栽秧的婦女也就到田了。此時,天色已大亮,十幾個婦女一字兒在水田里排開,開始栽秧。打了大早工的男人們,便一齊下了水車,坐到田埂上,從自家女人或細小的拿來的粥籃子里,取了碗筷,再從粥盆里倒出粥,剝個把過端午剩下的粽子,戳在筷子上,嘴就著粥碗,呼呼地喝起來,吃起來。亦有圖省事的,就了小二郎盆,直下,喝幾口粥,嚼幾根莧菜馉,咬幾口粽子,有滋有味的樣子,似乎皇帝老兒的御膳也不及呢。

    填飽了肚子,水田里又多了紅紅綠綠的花頭巾、花衣衫在移動,踏水車的男將們,情緒便來了,再上水車,那呼呼的車聲更響,槽桶里翻上來的水更涌。這當兒,栽秧號子便在水田上空響起來。

    一塊水田四角方,

    哥哥車水妹栽秧,

    要想秧苗兒醒棵早喲,

    全憑田里水護養(yǎng)。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全憑田里水護養(yǎng)。

    琴丫頭也在這幫拔秧、栽秧的婦女當中,聽見有人唱,琴丫頭嗓子里鉆進毛毛蟲,發(fā)癢了,亮開喉嚨。她望見了水車上,和其他男將并排伏著的柳春雨。這三五個男將當中,就數(shù)春雨伙肚子里墨水多,于是水車上這幫猴急猴急的男人,鼓動春雨伙唱。柳春雨自然也望見了女人堆里的琴丫頭,自從和哥哥去楊莊“望”過一回之后,心里有些個不大安穩(wěn)呢,貓爪子搗心,癢癢的。你聽——

    一塊水田四角方,

    哥哥車水田埂上,

    妹妹栽秧在中央,

    妹妹心靈手又巧喲,

    栽下秧苗一行行,

    好像栽在哥的心口上,

    啊里隔上栽,啊里隔上栽,

    哪天和妹配成雙。

    唱著唱著,栽秧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便笑鬧起來。秧田里女人們在喊:“春雨伙!碧锕∷嚿夏袑冊诤埃骸扒傺绢^!庇谑,整個秧田上空,“春雨伙”,“琴丫頭”地喊成一條聲。平日里,一句話只消半天工夫,便能傳遍整個村子的,哪家不知哪家那丁點子事。過耳傳言的,說村西頭四隊三奶奶家琴丫頭相上了開豆腐坊的柳先生家老二呢,那些好事的婆娘們一直不曾逮到機會,今兒愿望湊巧,兩個人弄在一塊,哪能放他倆過身呢。

    “琴丫頭,快說快說,相上春雨伙真的還是假的?”秧田里,有幾個婦女已經(jīng)直起腰,停下來不栽了。和琴丫頭挨得近的,更是舉著手中的秧把子,泥水滴滴的,要往琴丫頭身上扔,“老實坦白,可曾那個過呢,不說不怪人不客氣。”琴丫頭臉紅得什么似的,一時竟沒得嘴回了。人家黃花大閨女呢,哪個好意思主動跟春雨哥說唦。頂多不過,有時在一起做農(nóng)活的時候,私下里多望幾眼罷了,什呢事不曾有呢。還這個那個呢,虧你們想得出來。

    這秧田里一鬧,水車上的男將們自然不會安神了!按河昊,這么標致的丫頭你什呢時候弄到手的?”“行啊,什呢時候成了敵后武工隊員了嘛,悄悄地下手,春雨伙算你狠。”“這下子,春雨伙要弄到春耕頭里去啰!逼咦彀松,你一言,我一語。柳春雨自然不會生氣的?墒,人們一鬧,把他的腦子到鬧醒了!扒傺绢^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怎么就不曾找個機會談下子呢?”這么一想,又有些懊惱,被他們這些人嚼舌頭,連琴丫頭指頭點也不曾碰下子喲。不行,老是悶在心里不頂用。柳春雨心里想著想著,覺著身子輕飄了,走神了。這踏水車的活計,一走神,腳下就跟不上“趟”了。柳春雨走神最直接的結(jié)果便是腳被“拐”打得生疼的,只好出洋相,“吊田雞”了。此刻,柳春雨自然不想“吊田雞”呀,可這也由不得他了。不抓緊橫桿,彎身縮腿,哪個也吃不消那“拐”打的。

    這下子好了,在琴丫頭面前丟丑呢。“快,快,停,停!绷河晏鄣弥焙啊_@哪是你說停就停的,其他人一時停不下來,是因為踏水車有慣性呢,轉(zhuǎn)得正上圓。這當兒,有個人踏得比一開始還要帶勁。哪個?伏在最邊上的陸根水!案铮闼J材鼗^唦,還不把你狗腿子松下來。”柳春雨“吊”著難看呢,對陸根水的口聲不太好了。“開個玩笑都開不起,什呢[尸從]啊!标懜畾夂艉舻刂苯酉铝怂嚕餍圆惶ち。柳春雨哪塊曉得,他不知不覺中得罪了陸根水,成了陸根水的對手。標致的姑娘哪個小伙不喜歡,就你柳春雨命好,到處有姑娘喜歡。不是說香元支書挑你當女婿的唦,現(xiàn)在又把琴丫頭弄到手了。陸根水越想越氣,他暗地里喜歡琴丫頭,不止一天了。

    就在這嘻笑取鬧之中,日頭漸漸升高了。陽光下,原本水汪汪的白田里,出生了疏密有致的秧苗兒,豎成線,橫成行,綠生生的,布滿了田,那個鮮活勁兒,活脫脫一群生命呢。望著充滿生機的秧田,柳春雨眼中毫不遮掩地生出幾許希冀,幾許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