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3-12-24 10:33      字數(shù):11718
    香河村的代銷店、大隊部、村小均在龍巷西頭,龍尾上。大隊部在當中,東邊是代銷店,村小在西邊,與大隊部隔條土路。遠遠望去,大隊部前豎著一根高高的茅篙,茅篙頂上頭綁著個大喇叭。望到這大喇叭,就曉得代銷店、大隊部和村小的方位了。

    代銷店原本是村上的大倉庫,通長有五六間,沒得院子,進深蠻闊的。正中開個大門,進得門去,一張長長的大柜臺擺在房子中央,把一大間屋子隔成內外兩部分。外口放了張小桌子,幾張小凳,靠門口有張舊椅子,木條子釘起來的,供來人歇腳的。內口是貨架子,僅墻滿,整整一面墻被劃成若干方格子。方格子里東西算不得多,洋火,蠟燭,洋堿之類,就散放在方格子里,針、紐子之類細小百貨先用盒子裝了,再放在架子上。紅紙、白紙和燒給死人的矛長紙,大開張、小開張都有,放在架子的底層。架子上不少格子是空的,沒得東西?考茏酉驴冢胖鴰字粔,有裝醬油的,有裝“大麥燒”的,也有裝洋油(火油,點燈用的燃料)的。這洋油與醬油,與“大麥燒”均要分開放。洋油會“爬” ,放得不好,把其他東西都弄成洋油味,沒法用,沒法吃。醬油、“大麥燒”也得蓋好蓋子,鄉(xiāng)里老鼠多,夜里最喜歡到代銷店來了。這一帶,村民到代銷店打醬油,打到死老鼠的事不是不曾有過,一村人去造反,一壇子醬油,哪個曉得老鼠什呢時候掉進去的唦。三奶奶家代銷店不曾發(fā)生過這種事情。

    柜臺上幾個玻璃罐子里,有裝白糖的,有裝紅糖的,有裝紙包著的小硬糖果的,有裝搽臉用的雪花膏的。柜臺頂頭放個大鹽缸,內裝沙白的鹽(鹽又分成粗鹽和細鹽,粗鹽村民家里腌咸菜時用,細鹽平時吃)。鹽缸上方懸著一桿秤,繩子拴得好好的,秤斗子、秤砣均掛在秤上,隨要隨秤,方便顧客。

    柜臺內,貨架子兩邊均開了門,朝東兩間,最東頭一小間,三奶奶的房。挨住三奶奶房的,是鍋灶間,燒飯做菜的地方。一般三奶奶家不在鍋灶間吃飯,要做生意呢,中飯市、夜飯市正是村民們到代銷店來打個醬油,買個鹽啊之類,一家子蹲到內頭吃飯照應不到呢。三奶奶家吃飯在柜臺外口的小桌子上吃。朝西三間,依次為老二兩口子的房,老三阿根伙的房,姑娘琴丫頭的房。這個樣子的格局,跟香河村一般人家的房屋不一樣。因為倉庫進深深,所以通長里有個長長的過道,各自的房門通過道,過道再通賣貨的大堂,歸總出一個大門。

    這代銷店嚴格說來,不是三奶奶家的。三奶奶家男將打老蔣時丟了性命的,公家照顧,讓她一家子住進了村子上的倉庫。三奶奶有過一個大小伙,不曾養(yǎng)得大,是個少年亡。老二子承父業(yè),在東北當過幾年兵,轉業(yè)回來安排進供銷系統(tǒng),就在香河村開起了代銷店。反正倉庫地方大,“二侉子”就不曾再向村里開口,自己拾頓拾頓,住家,開店,蠻好的。

    確切說,代銷店是“二侉子”在開。三奶奶平時不大在代銷店里的。三奶奶不開店,當然不曾閑著。三奶奶在村上大瓦屋的醫(yī)院里幫著煮飯。偶爾,也幫人帶帶細小的。

    說是醫(yī)院,其實不過是個醫(yī)療點。無醫(yī)師、護士之分,全院上下總共3個人,負責人姓王,村上人不喊他王醫(yī)生,而是喊他王先生。三奶奶就是給王先生他們3個人煮飯。每日里,三奶奶為王先生他們洗菜做飯,逸事逸當?shù),今兒吃什呢,明兒吃什呢,三奶奶總要請教王先生,之后才去置辦。三奶奶蠻愛干凈的,會調理,不光醫(yī)院的醫(yī)生夸,就連來香河村巡診的院長、主任也都一個勁地夸。

    三奶奶男將也姓王,在部隊上是個響當當?shù)挠矟h子,打起仗來不要命地朝前沖,幾次沖下來,當上了排長,部隊首長可器重了。“王排長,好樣的,好好干。”王排長倒是想好好干的,可老蔣的槍子兒不讓王排長好好干,才30來歲就光榮了。死信傳到香河村,傳到三奶奶耳頭里,三奶奶一下子暈死過去,醒過來哪里相信是真的?薜盟廊セ顏,整個一個淚人似的。村上上了年歲的都曉得,“三丫頭,苦呢!

    當時的“三丫頭”,就是如今的三奶奶。三奶奶嫁到王家是在15歲上,她已經出落得荷花似的,清清秀秀的,臉盤子好,身架子也好。叫一村小伙眼饞。其時,她丈夫8歲。那時,自然沒人叫她三奶奶。一村人都曉得,她老子把她賣到王家當童養(yǎng)媳的。王家人,多半叫她“三丫頭”!叭绢^,領細狗伙到村頭去玩!逼牌胚@般吩咐。細狗伙,便是三奶奶的男人。細狗伙一天到晚鼻涕拉呼的,跟在自個兒媳婦屁股后頭,讓村子上一幫細小的笑話:

    細狗伙,

    鼻涕虎,

    門口兩條大黃狗;

    細狗伙,

    鼻涕蟲,

    面前兩條大黃龍。

    “大黃狗”也好,“大黃龍”也罷,均是笑細狗伙鼻子里的鼻涕黃黃的,長長的,丑煞人。這刻兒,細狗伙鼻子一吹氣,鼻孔里冒出兩個大氣泡泡,手電筒珠子似的,嘴里嗡聲嗡氣地喊著:“三丫頭,三丫頭,你跟我擤鼻子,下會子,我碗把你舔!蹦悄暝,大人、細小的難得有個飽肚子呢。不過年,不過節(jié),是吃不到米飯、米粥的,大麥粯子、青菜打滾,得浮腫病,命喪黃泉的多煞人噢。細狗伙,王家寶貝疙瘩,一家人千省萬省,隔三岔五的特為他煮點兒米粥。那時的細小的,吃不上米粥,想著能喝上米飲湯也是好的。碰到喝米粥這樣幸福的事,總是慢慢喝,慢慢在嘴里過來過去,最后,把舌頭伸得老長,沿碗邊子挨排排舔,碗舔得滑滴滴的,連洗都可免了。舍不得沾在碗邊上的米飲湯呢。在細狗伙看來,能把沾有米飲湯的碗把三丫頭舔,實在是件了不得的事。三丫頭畢竟大了,曉得怕丑呢,舔男人的碗邊子,還被男人在大人、細小的面前顯擺,心中自然有點兒不高興。于是,臉沉沉的,伸手給細狗伙擤鼻涕,下手有意重了些,收手時兩個指頭又一擰,細狗伙直喊疼。這種時候,三丫頭又會反過來哄細狗伙,要不然,細狗伙家去一學禍 ,三丫頭輕者會挨頓罵,弄不好還得挨婆婆幾個巴掌。婆婆對三丫頭不好。三丫頭便會答應細狗伙,夜晚上到王瞎子家聽說書、唱戲。

    白日里,三丫頭煮了,洗了,掃了,一晚便拽丈夫到王瞎子家聽書。那王瞎子,拖著一把舊二胡子,有說有唱,惹得丫頭小伙心癢癢的。

    廿歲大姐十歲郎,

    夜夜睡覺抱上床;

    說他是郎實太小,

    說他是兒不太像!

    風吹荷葉沾半邊,

    姐大郎小不對命;

    等郎幾年花要謝,

    活人睡在死人邊。

    王瞎子每晚都這么唱,唱得十五歲的黃花閨女開了心竅竅,通了靈性,不曾等到王家圓房,便成了一個婦人。這種事,有了一回,順理成章就會有兩回、三回……事情敗了出來,三丫頭挨婆婆好一頓毒打,想讓她招出主兒來。三丫頭抹抹嘴邊的血,拼不開口。婆婆氣不過,剝光了她的衣裳,赤條條地拴在石磙子上,讓三丫頭丟人現(xiàn)眼。

    塵世間,生命力的偉大,著實讓人贊嘆。在屈辱里活著的三丫頭,肚子里的小生命,在經歷了年輕母親十月懷胎之痛,世事炎涼之寒,之后,第二年秋天,頑強降生在了王家的柴房里。婆婆一望,見是個小伙,便丟掉了將三丫頭掃地出門的想法。當年春節(jié),王家便給十六歲的童養(yǎng)媳和九歲的細狗伙圓了房。

    王家一下子走了兩個人,這是香河村哪個也不曾想到的。

    別看細狗伙八九歲上鼻涕虎兒似的,在村子上,總是拽了三丫頭的褂子旯旮,從不敢自個兒往東往西,膽小得扎實。哪個想得到,長到十七八歲,竟敢瞞著一家老小,一聲不吭,跑到部隊上去了。王家火上堂屋了,一家人急呀。兵荒馬亂的,在家里頭,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多好?你細狗伙胎毛還不曾干呢,鬧什呢革命唦。真是不知天多高、地多厚。

    還真是禍不單行。三丫頭的小伙,在細狗伙投奔部隊后辰光不長,得了莫明其妙的病,整日里渾身火爐子似的,吃不下去一粒米,喝不下去一滴茶,嘴里嚷著要找他老子去了?炷,活蹦亂跳的細小伙,個把月辰光,就死掉了。這個小伙一死,三丫頭可不想活了。為他,挨了多少人戳脊梁骨,受了多少屈辱、多少冷眼,其間的辛酸,心里的苦楚,個中的滋味,哪個能曉得啊!澳氵@個討債鬼呀,來這個世上尋什呢魂的唦?”這么八九年的苦水,真像香河發(fā)大水,倒了壩頭,決了圩堤。“你就是讓我現(xiàn)世報嗎,這么多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到這么大,你懂事了,會喊人了,為什呢又走的唦?嗚嗚——嗚嗚——”

    “乖乖,我的心肝喲——你家來唦,你家來喲——”香河村,龍巷上,三丫頭披頭散發(fā),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個瘋子沒得二樣了。她哭著,喊著,指望老天能把她的細小伙送回來。三丫頭,哪像人過的日子啊,她的心在火爐子上煎,在滾水鍋里熬呢。

    三丫頭的小伙是回不來了,可三丫頭的男將家來了。三丫頭的事,傳得蠻廣的,蠻快的。在黃橋一帶當兵的細狗伙,一聽說,心里像是被刀子剜去一塊肉,再也坐不住了,跟部隊上請了假,拔起雙腿,就往香河趕。細狗伙隱隱約約地曉得,他跟三丫頭圓房的事,家中大人從來不曾說過,他也不曾主動問過。不管怎兒說,他細狗伙是三丫頭帶大的呢,夜里蠻得不肯睡覺,三丫頭只把自個兒的奶子喂到他嘴里,哄他睡。他對三丫頭有情意呢。

    等到細狗伙趕家來,三丫頭已經神志不清,只剩下半條命了。細狗伙一把抱起攤在鋪上的三丫頭,號啕大哭,“姐——姐啊——細狗伙家來找你啦——”

    心病還得心藥醫(yī)。村上老輩人為細狗伙出主意,三丫頭的病因失子而起,只有讓三丫頭再有個細小的,她這心病才能回轉。這下子,輪到細狗伙照料三丫頭了。果不其然,當?shù)诙觊_春,細狗伙當上了老子的時候,三丫頭完完全全恢復正常了。村里人望著依然鮮鮮亮亮的三丫頭,抱著二伙,邊做針線,邊和人說話,心頭都在說,“細狗伙,到底是部隊上的人,跟大伙兒不一樣,不簡單,真正不簡單噢!

    有一陣子,部隊到了楚縣城。細狗伙家來得更勤繁了,甚至有些戀家呢。戀家的結果,很快就體現(xiàn)出來了。其時,無計劃生育一說,三丫頭很快成了三個細小的的媽媽,兩歲一個,兩歲一個,生得猛呢。三丫頭自然不會拖自家男將的后腿的,革命光榮呢。這道理也是細狗伙告訴她的。當她領著三個細小的,送自家男將上路時,竟然異常平靜了。好像自己男將不是去打仗,只是出趟門,兩三天就會回的。這個樣子五六年了,三丫頭自個兒也不曉得,在村口老柳樹下,送過幾回,接過幾回。

    終于有一天,三丫頭沒能從村口老柳樹下接回自家男將,而是接回了男將平時穿過的幾件舊衣裳,還有一只舊軍用水壺,水壺上有了個槍眼子,已經不能再裝水了。公家來的人告訴三丫頭,她家男將在戰(zhàn)場很英勇,部隊上為有這樣的同志感到驕傲,血海深仇一定要報。三丫頭越聽越不對頭,最后“哇”地跪倒在老柳樹下,不省人事了。

    不知什呢時候,有人喊三丫頭三奶奶了。有年頭了,虧得村上人還記得她在娘家時排行老三。

    鄉(xiāng)里農忙的時節(jié),三奶奶便替鄰居家看細小的。三奶奶常常一邊“吃”麻紗 ,一邊蹬搖籃哼著小曲子,哄細小的睡覺。

    風來啰,

    雨來啰,

    麻虎子 要來啰,

    寶寶覺覺啰……

    不曉得怎么弄的,鄉(xiāng)里細小的,蠻怕“麻虎子”的,一提到,立馬規(guī)矩了許多。至今,不曉得“麻虎子”是個什呢東西。

    三奶奶哼著,搖著,細小的睡著了。她反倒不再“吃”麻紗了,望著龍巷上那棵老柳樹,直愣神,目光幽幽的。

    南蠻北侉!岸ㄗ印笔侨棠碳依隙,自然不是北方人。

    “二侉子”打理著村子上的代銷店,平常人來人往,從龍巷西頭代銷店門口過,總能望見他坐在柜臺內口,儼然店老板的樣子。碰到忙不過來的時候,就會指揮他家婆娘李鴨子幫忙,“幫下子,5分錢醬油。”李鴨子便會接過“二侉子”手上的瓶子,裝上注口 ,用長柄小端子,伸進大缸里舀醬油,再支到注口上,灌入人家的瓶子里去。這里買醬油不叫買,叫打!按颉弊煮w現(xiàn)在整個過程之中。打用的是小端子,5分錢兩端子,正好。再忙,“二侉子”就會叫妹妹琴丫頭一塊上!敖o稱半斤紅糖!闭媸敲Σ贿^來呢,琴丫頭便會從里邊房間自個的洋機 上起身,來幫二哥的忙。有時也會嘟囔幾句,“不把阿根伙叫家來,人家有件小褂子趕得緊呢!卑⒏锸恰岸ㄗ印钡男值,琴丫頭的三哥,整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

    在代銷店里望不到阿根伙,屬正常。讓你望到,就不正常了!凹易鲬校庾髑。”說的就阿根伙這個樣子的人。別看他望上去細個子沒得三尺三,細胳膊、細腿,像個瘦蟆蚱,可在香河村,阿根伙腿腳勤快是出了名的。

    村上,無論哪家婚喪嫁娶,來人到客,都少不了他。倒不是他尊貴,每家必請。阿根伙,跑腿在行。村西頭三四十戶人家,誰家桌凳齊全,誰家碗盆剩余,他一清二楚。這倒是他早幾年練就的本事。他這個人,最歡喜湊熱嘈、望西洋景兒。哪家有事了,極自覺地過去,幫主家搬搬凳椅,找找碗盆,做些雜活。之后,和主家其他打雜的一塊,弄得些剩飯剩菜,吃得有滋有味。回得家中,三奶奶問起,“阿根伙,又混到哪塊的?”“巧了,譚駝子家到客,請我去幫忙的。稍微喝了點大麥燒!弊T駝子,家住村西龍腰上,是遠近有名的“摸魚鬼子” 。

    三奶奶望著不爭氣的三伙,無端地就想起死去男將,她覺著對不起自家的男將呢,王家出了個不抬頦 的,給英勇的老子臉上抹黑。

    阿根伙不曾覺得自個兒不抬頦。在村上,他也不是沒“紅”過。說起來,別人不一定信,阿根伙盡管家在四隊,還曾跟在一隊隊長“祥大少”屁股后混過一陣子呢!跋榇笊佟闭媸强粗辛怂饶_勤快,讓他跟在自己后面跑跑腿。

    阿根伙蠻樂意的!跋榇笊佟睂Π⒏锓攀值煤,安排農活時,“祥大少”多半讓他跟婦女在一起。令其察看各個女人的情形,好認定一天下來給多少“工分”。其時,無“多勞多得”之說,村民們的“工分”靠評。

    阿根伙歲數(shù)也不小了,蹲在女人堆里,正順了他的心。他唱得那一口小調,總算派上了用場。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成了堆,起哄是難免的;顑焊傻梅α,鬧鬧提神。公公跑到媳婦房里,大伯子睡到弟媳婦床上,諸如此類的事兒,都會從這些女人嘴里跑出來。這些女人,過了門子,有了孩子,當著男人面也敢撩了衣角,捏著白䐛䐛的大奶子往孩子嘴里塞。本地風俗如此,不為過。

    自然也有鬧阿根伙唱小調的!鞍⒏铮瑏硪欢!”“對,來段好聽的!卑⒏锊⒉患庇陂_腔,在起哄的這個女人肩頭捏上一捏,冷不防,又在那個女人胸前抹上一把,動作極熟練!昂拔乙宦暫寐牭,便唱!”他得寸進尺。“阿根伙乖乖,唱啊!”“好小伙,唱好了喂奶!边@些女人也不是省油燈,再丑的話也出得了口的。

    盡管如此,阿根伙還是挺得意地亮開了他頗有韻味的嗓子:

    貧農(嗡)下中農,

    一條(啊)心(啦),

    天南海北(哎)一家人……

    小淮調來了,心野的婆娘吼嚷起來,“來個‘葷’點的!”于是,女人們一陣嘻笑。此時,阿根伙的瞇細眼極放肆地往丫頭、婆娘頸脖子里鉆。他自然是應了女人的要求再來一段。

    一更(喃)里來,

    小尼姑守禪房,

    手抱著木魚兒,

    兩眼淚汪汪。

    …………

    三更(喃)里來,

    小尼姑睡朦朧,

    見一個,少年郎走進庵中,

    二人(喃)挽手陽臺上,

    顛鸞倒鳳,

    魚水交融。

    唱著唱著,動起手腳來的事也曾有過。尤其是瓜地薅草。丫頭婆娘的,進得瓜地,嘻嘻哈哈,一群歸林鳥。邊吃瓜,邊聽阿根伙的小調,好不自在!貪嘴的婆娘,進了瓜地不住嘴,用不了多會子,肚子鼓起來了,尿也憋不住了,找個瓜葉密的壟溝,蹲下去。身后,阿根伙早饞貓似的等著了。過了一刻兒,阿根伙丟下一句:“歇著吧,晚上我跟隊長說,多給你3分工!敝,便喘著粗氣,離開那壟溝。

    代銷店真正忙的時候是逢年過節(jié),平時并不忙。因而,“二侉子”一個人打理,綽綽有余!岸ㄗ印睘槿撕蜌,加之架子上多是些家家過日子必需的東西,針、線、滾鞋口用的帶扁子之類,婦女日常離不了;香煙、“大麥燒”之類,男將們多數(shù)都好;雪花膏、百雀靈之類,丫頭姑娘喜歡用;洋火、洋油哪家過日子不要?一天都離不了。香河一帶,稱火柴為洋火,稱火油為洋油。家里頭,有念過二三年級的細小的,聽見家里人喊“洋火”、“洋油”,總是要正式地糾正道:“這叫火柴,不叫洋火。這叫煤油,不叫洋油,說過多少遍了,真是!”當娘老子的淡淡一笑,“是啊,說過多少回了,可那會子都這么叫的。慣啦。”“二侉子”到底是“二侉子”,四十出頭的人了,挺跟形勢,很快就學會了。碰到小學生來店里:“侉二叔,買兩包火柴!薄昂脕恚瑑砂鸩!蹦恰盎鸩瘛眱蓚字咬得挺重。要是上了年歲的呢,扯著老公調喊:“‘二侉子’,拿兩包洋火!”“好來,兩包洋火!薄岸ㄗ印毙ξ匕鸦鸩襁f過去。

    “二侉子”在北方當過幾年兵,回鄉(xiāng)之后,“曉得”,到他嘴里變成了“知道”。一村人覺得稀奇?伞岸ㄗ印蹦,一樣事情說完了,又總愛問一句:“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掛在他嘴上,成了他的口頭禪。他也因此成了“二侉子”。

    有一年,“二侉子”和村上的男將們一起踏水車,一不小心從水車上掉進河里去了,“咕魯咕魯”直往上翻水泡。竄出水面,喊一聲:“救命!”岸上男將見了只是笑:“裝得像!”過了一會,男將見不對頭了,下去把“二侉子”拖上岸,已灌得像個蛤蟆,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冒出一句:“我不會水,你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那個男將也嚇侉了。

    “二侉子”不是不當兵就回鄉(xiāng)的。他不當兵轉到東北一家電廠當工人。那時,他還很年輕。跟廠里的一個姑娘好上了。一好上,就不可分開。年輕人,難免頭腦發(fā)熱。他忘了,家里在他當兵那年,就給他找了一個叫李鴨子的丫頭。這一年,家里來信,讓他家去。老子死得早,媽媽年紀一天大似一天,想早點把他的事情辦了。到了春節(jié),他不曾家去。三奶奶領著李鴨子到廠子里來了。兩個姑娘一見面,抱頭大哭一場。人讓三奶奶領回去了。廠里那姑娘懷著兩個月的身孕(連“二侉子”都不知道),含淚送“二侉子”上了輪船。之后,“二侉子”就再也沒能到廠子里上班。成了家,有了婆娘李鴨子。開了個代銷店。東北,在他印像里漸漸模糊了。他再也沒提起過。

    大隊部是香河村的政治中心。因為是政治中心,房屋比一般村民的房子要好。前后兩進,正屋在后一進,紅磚實心墻,紅洋瓦屋頂。一個蠻大的院子,院墻也是紅磚頭砌的,大半截子是實墻,一小半用仄磚拼湊成雙菱形圖案,一個菱形套一個菱形,樣子蠻好看的。大隊部前屋緊挨著龍巷,中間開個穿堂門,把前屋一分為二,一邊擱個竹床子,由人看大隊部睡的。這一帶看大隊部的,多半是村上劃差船子的。香河村看大隊部的便是蔡和尚。另一邊,是村上的衛(wèi)生室。簡單幾張木頭柜子,幾張大凳,一張桌子,一張床,供看病用的。村上有個醫(yī)院,所以衛(wèi)生室只看些小小不應的毛病,大毛病上王先生那里看,水妹不看。水妹是香河村的赤腳醫(yī)生,待人接物蠻懂事的。并不曾因為自己是支書的丫頭,就扛老子的牌子,就看不起人。水妹沒有,她從來不曾這個樣子過。村民們蠻歡喜這個丫頭的。到衛(wèi)生室找水妹拿個傷風感冒的藥片子,下田不小心,手腳弄破了,包扎一下子,水妹均照應得好好的。

    水妹的看病手藝是在縣城人民醫(yī)院學的。盡管村子上有王先生他們,也帶學員。公社也有醫(yī)院,也辦班培訓?上阍蛔屗萌ァ!叭嗣P天呢,要想學,老子就送你上大醫(yī)院學!蹦菚r水妹初中剛畢業(yè),望到別的村子有幾個女同學都學了赤腳醫(yī)生,心頭癢癢的,要學。香元沒有一下子就答應,他要讓自己丫頭想清爽了,做赤腳醫(yī)生并不是什呢好交椅 ,看病,不也是件侍候人的事?

    水妹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學,當老子的只好讓步,托關系,把她送到縣城人民醫(yī)院,進了醫(yī)療培訓班。哪曉得,進了醫(yī)療培訓班,一年下來,水妹的手藝學得不錯,呱呱叫?稍鹊狞S花閨女,卻挺了個大肚子回來了。

    聽說,水妹和那人是在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療培訓班好上的。授課先生一次放了個什么幻燈片,又講了那方面的事。羞得女培訓生不敢抬頭,雙手捂了臉,又忍不住叉開手指,從指縫間偷看。那些男生則放肆地笑,四下望別處座位上的女生。班上,安安穩(wěn)穩(wěn)聽完這節(jié)課的,唯有水妹和他。水妹沒捂臉,也沒低頭,聽得頗入神,模樣挺安然。他也沒像其他同伴那般張狂,平靜地看幻燈,聽講授,認真筆記。培訓班,半天一堂大課。下課時,他說是請水妹出去走走。水妹沒吱聲,便出來了。兩人默默地出了城,到了東郊,便有事了。一切水到渠成。他倆曉得這一刻會來。那課上得水妹胸子脹脹的,上得他渾身血熱熱的。一年的培訓,很快會結束的。他會往香河去花轎。他對水妹說。他要堂堂正正娶水妹過門的。水妹點點頭。使勁點點頭。

    水妹回香河后,先在村醫(yī)院王先生那里實習了幾個月,之后村上辦了個衛(wèi)生室,她便在村衛(wèi)生室做赤腳醫(yī)生。白日里,給村人看病。開藥。打針。掛水。夜晚,躺在床上,輕輕摸著越來越隆起的肚子,盼望那人來。終于,那人來信了。說,培訓結束后,領導找他談了,有位局長想要他做駙馬爺。雖說那姑娘有條腿不大方便,模樣還不錯。正巧有個去省城深造三年的機會。說,為了省城,他答應了。他是鄉(xiāng)里孩子,這世上,沒有一樣是鄉(xiāng)里孩子的。他要走出去,說什么也要走出去。還說,他心里容不下兩個女人的。也許會和別個女人結婚,但不會再愛了。又說,只是苦了水妹了。水妹顫顫地,抹去滴落在信箋上的淚水,回了封信。沒怎兒責怪他,也不曾告訴他已有了身孕。只是說,水妹也是鄉(xiāng)里的孩子,她懂得他的。

    水妹這丑出得大了。香元在家里氣得牙齒咬得咯吱咯吱的,“膽大包天了,沒得王法了!彼眯睦镒匀粫缘茫@種事情弄出來,日后不好見人了。村上人會說她作風不好,日后的名聲也就不會好,甚至會沒得人要,嫁不出去。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里,不讓一個人進來,包括她娘老子。她也哭過幾回,可真正靜下來,她發(fā)覺自己并不怎兒傷心。不管怎兒說,她真心實意地愛過一回了,他也是愛她的。她自己心里曉得,她水妹不是個壞丫頭,不是作風不正。她要好好把事情理一理,弄弄清爽。她肚子里細小的怎兒辦?這可是她和他愛情的結晶,不能聽娘老子說怎兒弄就怎兒弄,水妹自己要拿主張。這關系到她的一生呢!

    香元老婆巧罐子,望著丫頭把自己反鎖在房里好幾天了,生怕她想不開,做糊涂事!澳氵@個丫頭哎,什呢事不好做,你偏偏做了這種糊涂事的唦。”巧罐子又氣又恨,又擔心。氣的是自己的丫頭不爭氣,讓大人在香河村抬不起頭來,更何況她家男將還支書呢;恨的是那個要挨千刀萬割的男人,對自己丫頭做出事了,還要當縮頭烏龜;擔心的是村上人風言風語的,丫頭怎樣子頂?shù)米,弄不好走到絕路上,怎兒辦?巧罐子也沒得好主意想,坐在家里板凳上,眼淚沽沽的!澳沭B(yǎng)的好丫頭,把窮老子的臉都丟盡了!毕阍獩]得辦法從丫頭身上出氣,他也怕丫頭逼急了想不開呢。于是,氣就往婆娘身上出!翱迋魂,她死了一家省心!毕阍l(fā)著狠,在堂屋里轉圈子,想找個東西摜下子,又沒得順手的。大桌子上倒是有個鐵殼子水瓶呢,他哪舍得摜唦,好幾塊錢的東西,也算樣家私呢。

    沒得東西殺氣,香元只得坐在堂屋心里頭,抽悶煙。吸來吸去,他感覺不到往日“兩邊分” 的味道,心思不在呢,抽再好的,沒用。巧罐子望望香元,想讓他勸勸丫頭,商量商量,拼斗拼斗 ,事情出了,又不能把丫頭殺了,總要有個法子。可,香元坐在堂屋心里像個菩薩,跟前全是煙,霧氣騰騰的。別看香元這會子靜成了一尊佛,內心在不停盤算呢。

    接連抽掉兩三根“大前門”,香元的主張已經拿定了。

    大隊部的正屋,三大間,中間是大隊部的會議室,村上干部開會,處理事情都在這塊地方。西邊一間是會計室,幾張桌子上均放著算盤。一到年底,會計室就會忙起來,七個生產隊,一百三四十戶人家要算工分,要“分紅”,忙是肯定的。忙不過來怎兒辦?開夜工唄,白天不夠夜來湊。東邊一間,是政治中心里的核心人物,大隊支書香元的辦公室,一張辦公桌子,一張?zhí)僖巫,均半舊不新的樣子,靠南窗臺口擺著。桌子上放著送話器(也就是麥克風),香元就是坐在這張舊藤椅子上,對著送話器發(fā)表重要指示、講話和通知的。重要指示、講話的精神多半不是他的,是他鸚鵡學舌從公社、從縣上學來的。關于農活的通知,倒是他自己幾十年種田的經驗所得,再加上農技員陸根水的參謀助手作用,村民們蠻聽香元支書話的。香元的聲音從送話器傳出去,經過窗外豎立著的茅篙上的大喇叭,傳播到全村每家每戶,村民們就有了行動的指南。

    香元這間辦公室蠻大的,有幾個文件柜子一隔,口邊成了辦公區(qū),內邊擺張架子床,成了休息區(qū)。香元的這張架子床,不簡單呢,經的事多,見的人(尤其是女人)也多。村子上嘴嫌的,與香元不投 的,編著順口溜形容他呢——

    香元是個花和尚,

    褲檔里頭夾根槍,

    見到女的都想上,

    人家問他為什呢,

    誓把反動派一掃光。

    這里的“花和尚”與《水滸傳》里的魯智深沒得一點兒聯(lián)系,鄉(xiāng)里男人喜歡“偷嘴嘗腥”搞女人的,都會被稱之為“花和尚”,簡言之,花心的男人。至于,“誓把反動派一掃光”,是革命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頭,楊子榮的一句唱詞。有人開玩笑說,“難怪支書見了女人就想‘斗’的唦,在他眼里女人就是反動派呢,不‘斗’還真不行,必須一掃光!薄爸皇切量嗔怂菞U‘槍’啰!币灿腥颂婀湃说n呢。還有人這樣形容香元的“性!鄙睢

    香元支書好風光,

    天天當新郎,

    夜夜進洞房,

    塊塊都有丈母娘,

    數(shù)不清有多少小兒郎。

    這些只是背地里,人們過耳傳言的,說說罷了,哪個也不敢當著香元的面說上一言半語。哪個也不曾望見香元和哪家女人睡覺,更不曾有哪個逮住過。常言說,捉賊見贓,捉奸拿雙。嘴上說的不作數(shù)。香元依舊披著半舊不新的中山裝,在龍巷上踱步,碰到人客氣的點頭,打招呼:“曾吃過呢?”“吃過了!

    與大隊部隔條土路的村小,只有一排教室,總共四間,是那種外走廊的格局。整個村小就兩個復式班,一三復式,二四復式。兩班加起來,才四十幾個學生。四十幾個學生,原先公家只派了一個老師來,真是校長兼校工,上課帶打鐘。一個老師哪教得過來呢,四十幾個學生四個年級,上一堂課就得跑兩個教室,到每個教室又得給兩個年級的學生講課,“動”與“靜”的搭配就蠻麻煩的。不僅一個班上要搭配好,兩個復式班之間,也得搭配好才行。教村小的孫老師實在經不起一堂課需如此折騰,跑到大隊部找香元支書反映情況,“不給我加個人,我這課實在沒法子上了!睂O老師跟香元支書匯報時,氣息有些急促,邊說邊拿手把黑框子眼鏡往鼻梁上推。其實,孫老師黑眼鏡不曾往下掉。人一緊張,手就沒處放。沒處放,就想做點什呢,于是,有人摸下巴,有人摸頭,孫老師就推鼻梁上的眼鏡子。

    香元支書對學校的事,重視得要命。孫老師把問題一提出來,香元不曾跟公社中心校商議,當下就決定,由村上出一個人到村小當代課老師,年底由大隊給工分,不用公社中心校發(fā)工資。這樣,初中剛畢業(yè)的柳春雨,被香元看中,到村小當代課老師了。香元看中柳春雨,不僅僅是讓他當代課老師。

    柳春雨在村小教一三復式,開頭幾天,孫老師沒讓他上講臺。村小的講臺,比不上完小的,更比不上縣城小學的。村小的講臺不正規(guī),沒得正兒八經的講臺,多半在學生的學桌前頭,擺張小桌子,小桌子上放上粉筆盒子、黑板擦子。上課的老師往小桌邊上站,便可開講了。

    柳春雨先坐在教室里聽孫老師講了幾天課之后,才開始走上講臺的。孫老師夾著書本,拿著搖鈴,站在走廊上一搖:“叮當,叮當——”柳春雨便和學生們一塊,坐進他即將任課的一三班。他坐教室最后頭,望孫老師在講臺上手舞足蹈,嘴里還時不時訓斥班上不守紀律的學生。一三班的細猴子發(fā)現(xiàn)春雨伙也在他們班上學,覺得蠻好玩的,這么大個人跟細小的一塊念書?幾個平常熟得很的細猴子,轉身想和春雨伙拉呱,被孫老師點名站到墻旯旮,“鼻子靠墻”去了。這讓柳春雨臉上很沒得面子,“我又不曾跟細猴子們拉呱,頂多說下子吧,犯不著這樣做!逼鋵,柳春雨更氣的是,孫老師應當跟學生講一講,他柳春雨是香河村小新來的代課老師,代課怎么了?不還是老師么!讓他這個樣子和村子上的一幫細猴子坐在一起聽課,蠻難為情的。

    好在幾天之后,孫老師不要他再坐到教室后邊了,而是讓他站到講臺上去了。柳春雨給一三班上的第一節(jié)課是語數(shù)課,這跟一般單年級課的名稱就不一樣,單班課,語文就是語文,數(shù)學就是數(shù)學,復式班則不同,柳春雨的語數(shù)課,是一年級語文,三年級數(shù)學,合在一塊,不就成了語數(shù)課了。三年級的細猴子大些個呢,自覺性要稍微好些,柳春雨先出幾道數(shù)學題,讓三年級做題目。再給一年級上語文,講《我愛北京天安門》。開講之前,他先輕輕地哼唱了一遍,這不是他小的時候唱過的歌么?三年級細猴子聽柳老師唱《我愛北京天安門》,難聽得很,想笑。細猴子們想笑的,還有一層意思,這是語文課,又不是唱歌課,還不好笑么?“三年級安靜作業(yè)!绷河曛噶酥冈谕敌Φ膶W生,這句話他本來不會說,跟孫老師后頭學的。一年級細猴子仄頭斜腦的,聽柳老師唱,這讓柳春雨很滿意,于是,用提問開始了這堂課:“同學們曉不曉得天安門在哪塊呀?”“知道!薄霸诒本!睅讉細猴子搶著回答!拔疫@不是問的廢話么,北京天安門當然在北京啰!绷河赀@樣一想,又來了第二個問題,“北京又在哪塊呢?”“不知道!薄霸诤苓h很遠的地方。”又有幾個細猴子頭搖得撥郎鼓似的,也有聰明的說出了“很遠!闭f實在的,北京究竟在哪兒,柳春雨也不曉得。他不曾去過哪能曉得唦。

    但有一點他是曉得的,毛主席在北京。毛主席經常在天安門上向全國人民發(fā)“最高指示”。一個時候,柳春雨想弄清爽“最高指示”究竟有多“高”,站在天安門上就是“最高”?天安門難不成會很高很高?因為,“最高指示”太神奇了。村子上的大喇叭差不多天天都在廣播“最高指示”,有時睡得木里木息的,被大喇叭吵醒,“全體社員們請注意,現(xiàn)在廣播最高指示,現(xiàn)在廣播最高指示!闭媸恰白罡咧甘尽眰鬟_不過夜呢。

    既然,連你柳春雨都不曉得北京在哪兒,就不能再在這個問題上繞圈子了。給細猴子們介紹介紹天安門,這個好弄,課本上有天安門的畫兒。柳春雨依然沿著自己的思路,給細猴子們講著。其時,沒有啟發(fā)式教育一說,柳春雨這樣子做,純粹是他瞎想的。他直觀地想,讓學生把課文的意思弄清爽些個,再講生字,一筆一劃,細猴子們容易記住,不那么費勁。對于他來說,上課,越省事越好。

    若干年后,啟發(fā)式教育風行,這是一個鄉(xiāng)村代課教師所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