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4-01-06 09:54      字數(shù):8405
    譚駝子在楊家莊偷魚,被人家抓起來了。

    幾個人到“二侉子”代銷店里買東西時,閑拉呱,“二侉子”才曉得的。譚駝子平日里蠻和氣,蠻厚道的,怎兒會想得起來去偷人家養(yǎng)魚塘里的魚的呢?這話要只是過耳傳言的,“二侉子”無論如何是不會信的。他跟譚駝子可算是老兄老弟了,盡管譚駝子從歲數(shù)上要比“二侉子”大一轉(zhuǎn),可從輩份上卻是平輩。譚駝子家小伙“黑菜瓜”只要望見“二侉子”,都要喊一聲:“侉二叔”,或者是“老叔子”。平日里,家中來人到客,“二侉子”讓鴨子到譚駝子家稱個斤把刀子魚,帶錢不帶錢均沒得事,譚駝子從來不曾回過,即使家中沒得也要弄個有來。村上人都曉得,譚駝子頂拿手的一招叫“柳下取呆子”。其實,譚駝子把香河一帶的溝溝汊汊均摸得透熟的了,哪塊水里什呢樣子的魚多,一清二楚,只要他真心幫你的忙,想要什呢樣子的魚,他出去轉(zhuǎn)一圈,一準不得空手。這叫做,譚駝子出手不著惶人的;倘,不是黃種人,是不給人面子的意思。譚駝子出手就能逮到你想要的魚,自然不會惶人啰。

    譚駝子家來人到客,也會到“二侉子”家代銷店里打上頭二斤“大麥燒”。譚駝子有時候彎腰駝背的自己跑上門,“二侉子”老遠就會迎上去,“要買什呢東西叫小伙帶家去,用不著你跑來跑去的。東西經(jīng)我的手,你還有什呢不放心的唦?“二侉子”說的“小伙”就是“黑菜瓜”,是譚駝子家小伙,不是“二侉子”家小伙,“二侉子”家小伙還不曉得在哪塊打更 呢。“二侉子”這樣喊,說明跟譚駝子親著呢,把他家小伙當成自己的小伙呢!岸ㄗ印闭f的倒是實在話,“黑菜瓜”在代銷店隔壁村小上課,要買東西由他帶家去方便得很。凡是譚駝子要的“大麥燒”,“二侉子”從來不在柜臺口邊大酒缸里打,而是拿了空酒瓶子到里面,柜腳底下的小壇子里打,打得滿滿的。這“大麥燒”好的是中間段子,一作大麥做下來,中間段子沒得幾斤,所以,“二侉子”進貨時,就把中間段子的“大麥燒”另用壇子放好,村子上來了有頭有面的人物了,香元支書也好,大隊會計也罷,進店自然打好的,再有就是像譚駝子這個樣子的,平日里處得來的,有交情的,也打好酒。有一條,“二侉子”好酒從來不曾說留著自己喝的,他開店,好的就得僅來客。用香河村民的話,哪能僅自個八篙子半呢?意思是說,不能只想著滿足自己的愿望和需求,要多替別人想想。要不怎兒說,香河村民風淳樸呢。

    可就是民風如此淳樸的香河村,出了個偷魚的譚駝子,這是千真萬確的!岸ㄗ印币呀(jīng)從“黑菜瓜”那兒得到證實了。原來,前一天晚上,譚駝子劃著小船,說是到烏金蕩里去張網(wǎng),其實不曾去烏金蕩,而是去了楊家莊。到集體養(yǎng)魚塘里張網(wǎng),那是很快的,用不了多長辰光,譚駝子的小船里已經(jīng)白花花一大堆了。秋高氣爽,涼月子又好,譚駝子張網(wǎng)爽手得很。這一墻絲網(wǎng)張下去,另一墻絲網(wǎng)上就“撲通”“撲通”有魚上網(wǎng)了。幾墻網(wǎng)顛倒翻,忙得譚駝子解褲子尿尿的工夫都沒得。就在譚駝子收網(wǎng),停下子尿泡尿的當口,岸上有人發(fā)覺魚塘里有人,再借著亮晃晃的涼月子朝小船上一望,嚇一個跟頭呢,船中艙滿滿的,均是魚。

    那人原本是到生產(chǎn)隊場頭子上看場的,不想還不曾上場呢,到碰上個偷魚的。趕緊悶吱聲兒上莊,一刻兒工夫,喊了七八個壯勞力。返回塘邊時,張網(wǎng)的船還不曾劃多遠呢!巴掉~的,你溜不掉啦!薄斑不老實些個,停下來,免受皮肉之苦!鄙砗蟊娙烁咭宦,低一聲,喊起來的時候,譚駝子這才發(fā)覺有人追過來了,望望架勢,走是走不了了!皨寢尩,怪不得出門的當口,眼皮子跳個不歇氣呢,惹禍了呢!弊T駝子果真停下手中的槳,不再劃了。鄉(xiāng)里人,哪個不曉得,跑起來比劃船要快得多,再大的力氣劃個船,怎兒好跟單手人比唦?劃船想溜,純粹白費力氣,沒用的。

    小船靠邊之后,幾個氣喘吁吁的男將,上船一把叉住譚駝子的衣裳領(lǐng)子,拽上岸來!氨娢唬娢,譚駝子給眾位磕頭了,有話好好說!碑攬,譚駝子給眾人下了一跪。大家伙兒這才定了定神,發(fā)覺是香河村有名的摸魚鬼子譚駝子!斑@不是楊阿桂家公公么?”楊家莊的人認出了譚駝子。還好,免除了一頓皮肉之苦!罢f起來,你譚駝子人蠻厚道的,怎兒想得起來的唦,你網(wǎng)一張,我們一家老小到年底還指望分什呢魚,過什呢年啊!薄斑@下子,只好撕破臉皮子了,你譚駝子不仁,不要怪我們不義。”七嘴八舌的,你一句,他一句,推了譚駝子往村子上去。張網(wǎng)的船由楊家莊的人劃回頭。返回來經(jīng)過魚塘時,幾個男將一塊朝看魚塘的舍子喊,“老不死的,睡死過去了?有人偷魚都不曉得,看的什呢魚塘!笨呆~塘的老頭兒這才瞇烏馬烏地跑出來,“哪塊有偷魚的,偷魚的在哪塊呢?”老頭兒一望是譚駝子,嘴里喊一聲,“哎呀,媽媽喲,這下子完了!

    原來,譚駝子到楊家莊魚塘張網(wǎng)頭二年了,村里干部跟他說好的,每年張個四五百斤魚,不要多,也不要少。張多了,年底干魚塘,社員分的魚太少了,會露餡的;張少了,幾個村干部分不到什呢好處,不夠油。每回張網(wǎng),看魚塘的過下子目便妥了。四五百斤魚,譚駝子按七折算錢給楊家莊大隊干部,剩余的歸自己。魚價是漲是跌,跟楊家莊大隊干部無關(guān)。楊家莊大隊干部按說好的價錢說好數(shù)量跟譚駝子拿錢。其他事情由譚駝子一個人做。還有一條是說好的,譚駝子張網(wǎng)看魚塘的把風,萬一被發(fā)現(xiàn)就說大隊上有急用。實在蒙混不過去時,譚駝子只好自認倒霉,承認偷魚,千萬不能說出事情的內(nèi)幕,即使譚駝子說出來,楊家莊也不會有哪個大隊干部承認的。所有這些都是口頭交易,君子協(xié)定,沒得一樣證據(jù)在哪塊。

    還真是做一世的老娘把細的臍帶掐斷了。譚駝子哪想得到,頭二年不曾出事,一個晚上毀了他一世的英名。哪個也不曉得,他做得多巧妙了,平日里張網(wǎng)得來的魚,都用尼龍網(wǎng)子分別養(yǎng)在附近的河汊里,只有他自己曉得,哪塊有他個養(yǎng)魚的網(wǎng)子,哪塊網(wǎng)子里養(yǎng)的什呢魚。這樣一來,村子上人到譚駝子家稱魚,譚駝子出去一轉(zhuǎn),便能抓回人家想要的魚回來。

    楊家莊的幾個男將發(fā)覺事情牽扯到莊上干部頭上了,心想找莊上干部肯定不能解決問題的,一下子把譚駝子帶到公社,交到公社王主任那里。王主任派了兩個人到香河村、楊家莊來調(diào)查處理。前后幾年的事情一查,王主任來了個秋后算總賬,譚駝子的紕漏出大發(fā)了。幾個穿制服的朝譚駝子家門口一站,兩邊不許走一個人,譚駝子出來時,兩只手上就多了個亮光亮光的東西,村民們哪天子望見過這種玩意兒的,自然不曉得這就是洋銬子 ,犯法之人才戴呢。譚駝子的罪名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腳。

    有人興許會問,那楊家莊的大隊干部呢,就不犯法么?這個你就不懂了。公社王主任頭腦清爽得很呢。你怎兒能聽一個挖社會主義墻腳的人說的話呢,怎兒能信以為真呢?難道這一點革命覺悟都沒有么?譚駝子完全是別有用心,給我們的干部臉上抹黑的。倒是看魚塘的,革命警惕性太差,不能看護社會主義魚塘。于是,整個事情以譚駝子被抓,看魚塘的撤換而圓滿結(jié)束。據(jù)說,事情結(jié)束之后,王主任親自去了一趟楊家莊,慰問兩個辦案人員,當場給予表揚,說:“年輕人不錯嘛,工作能力強,政治覺悟高,有組織觀念,前途大大的!蓖踔魅我桓吲d,說了句日本話。王主任接著要求楊家莊在酒桌子上的全體大隊干部,要認真做好楊家莊的工作,在公社各大隊當中要爭當先進!拔以诖髸现v過五個趕先進,逢年過節(jié)趕先進,起風落雨趕先進,起早帶晚趕先進,還有,還有…… ”王主任左望望,右望望,希望有人把他的“五個趕先進”說全了。他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自個兒都說不全了,其他人哪可能說全唦。

    譚駝子人真的被帶走了。香玉哭得要死要活的,平日里,再不把他當人,跟別的男將上床,到這時候,他畢竟是自家的男將,再駝再丑,在家里總是好的唦,一下子沒得了,說帶走就帶走了。這公家怎兒這個樣子不講理呢?為老子偷魚的事,“黑菜瓜”老好的不高興,你想啊,自家老子丟人丟到老丈人家門口去了。這叫“黑菜瓜”這個新女婿今年怎兒上門唦?可譚駝子抓走了,“黑菜瓜”心里頭也不好受。有些個埋怨老子,憑手藝取魚摸蝦,日子一樣得過身。他哪塊曉得,自己的代課教師,譚駝子求張三拜李四的,錢哪塊來唦,還不是張網(wǎng)張的。譚駝子的心思,他還要盡可能快積攢起一筆錢,好讓“黑菜瓜”正月里把大事情給辦了。老大不小了,不成家總是個心思。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人常說,多事之秋,多事之秋。這香河村進入秋季,發(fā)生的事情還真不少呢。這不,剛出了個挖社會主義墻腳的譚駝子,才過了沒得幾天呢,眼下又出了個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細辮子”。

    “細辮子”本名叫什么,村子上大人細小的能說得上來的,不多!凹氜p子”四五十歲了,生就一副長茄子臉,鼻大,眼細。嘴尖。茄瓜頭上梳了個辮子,不長,細細的。平日里多半盤在頂上。一個大男將,竟有此等玩意,在香河全村找不出第二個來。一村人以為奇。

    于是乎,有人便喊他“細辮子”,給起了個綽號。當?shù)卮迕,不論男將女將、老老少少,有綽號者十有八九。只要稍微沾上點兒邊,這綽號便上了身,怎么辯解均沒得用。有了綽號,一經(jīng)叫起,一村人立馬全都曉得了,傳播起來蠻快的。不是說,“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么,有什么事,一陣風似的,還不容易。“細辮子”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細辮子”了。村上沒人追究其本名了!凹氜p子”整日掛在村民們嘴上,“細辮子”本人亦不在意。符號罷了,叫什呢都是一個樣子!凹氜p子”的話不曾說出嘴。

    “細辮子”是個扎匠!霸场笔青l(xiāng)里人叫法。其實,就“細辮子”從事的營生而言,稱之為“篾匠”方為準確。因為,“細辮子”手中盤來弄去的,均是些篾器物件。怎兒就叫“扎匠”,而不叫“篾匠”的呢?根子通在手藝人自己身上,怪不得村民。在香河村,根子自然便是通在“細辮子”身上。全村就他這么個“扎匠”。你聽,“細辮子”來了——

    “……籃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在鄉(xiāng)里,明明干的是篾匠活計,一開口,卻是“xx、xx扎啦——”。天長日久,村民們頭腦中的“篾匠”,便喊成了“扎匠”。其實,鄉(xiāng)里的扎匠,真正給人家扎東西的極少。正兒八經(jīng)扎一樣東西,或小一點的淘米籮,或大一點的笆斗。費工夫不算。考手藝呢。走村串巷的扎匠是不接這類活計的。在這里,扎匠可做的,多半是修補篾器、竹器之類。

    吆喝聲漸近,便望見“細辮子”的影子了,接著“細辮子”便出現(xiàn)在村民們跟前了。但見他,頭盤小辮子,肩挑扎匠擔子。這擔子,一頭是工具箱,另一頭是材料架。掛工具箱的一頭蠻簡潔的,四根算不得粗的麻繩,拴在一只工具箱上。四根麻繩,拴的方位不同,分布蠻勻稱的。那工具箱,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橢園形狀,小臉盆一般大小,尺把高,有底有幫,上口用木板封了一半,留有半圓形的敞口。工具箱,裝劈竹子用的劈刀,刮篾條子用的刮刀,撬需修物件上環(huán)扣之類的撬刀,以及扎眼用的錐子之類。不僅如此,工具箱還是主人做工時的蹲身之處。作用似一張小“爬爬凳”子。難怪工具箱上口,封一半,留一半呢,是有用意的。擔子材料架的一頭,望上去要繁亂一些。擔頭系著跟擔箕差不多的物件。只不過,擔箕是繩系的,這里是靠一根寬竹片子,中間火熏至彎,與擔箕連成一體,固定好了的。中部依托竹片子釘有一圈一圈的篾環(huán)。懂行的一望便知,這是放竹片子、竹篾子之類器材用的,可說是敞開著的材料架呢。這也是有用意的。這材料架僅底是實的,不至掉東西,四周有篾環(huán),材料可依可靠,且取時方便。主人一伸手,抽而取之,不費難。

    “細辮子”靠這副扎匠擔子糊口。別看“細辮子”鼻大,眼細,嘴尖,可“細辮子”的一雙手,特巧。誰家淘米籮壞了,淘米時漏米了。細想起來,其時的淘米籮也是枉擔個虛名呢。村民們?nèi)靸深^粯子飯,難得米下鍋。淘米籮,淘米少,淘粯子多。誰家篾匾子被老鼠咬破了,誰家笆斗丟在墻角里被潮濕氣爛了幾根筋,扛稻扛麥用不上了!凹氜p子”沒二話,全管。那副寶貝擔子往龍巷頭上一擱,家中壞的、損的、爛的物件,一樣樣,全拿了來,“細辮子”會一樣一樣給收拾得包你滿意。給“細辮子”收拾過東西的,都說“細辮子”手藝真好,會收拾。

    “細辮子”的手藝據(jù)說是祖?zhèn)鞯。“細辮子”干扎匠也幾十年了!凹氜p子”給那些有損傷的竹器、篾器動“手術(shù)”前,均先行“診斷”一番!凹氜p子”會看,找著了修補的關(guān)鍵處,方肯動手!凹氜p子”刀用得極好。進回來的篾料,用起來不一定都就手,總有要現(xiàn)做現(xiàn)改的。或劈成薄薄的篾條子,或刮成筋骨架子。講究選料要準,取料要省,不能太浪費。小本手藝,賺不了幾個錢的,料子廢多了,劃不來呢。“細辮子”用刀,刀貼篾料,隨心所欲,或厚或薄,行止自如。他所面對的似乎空無一物,叫人驚嘆用刀之功夫。

    若是碰上僅需篾條插補的器具,但見那篾條在他手指間,纏來繞去,在器具上或插入,或拽出,也是出入自如,真好像姑娘家做女紅一般,輕快,嫻熟。如此一來,他修補過的東西,不僅比先前好用,且結(jié)實、耐用了許多。但凡村民們夸他手藝比外村過來的扎匠精時,“細辮子”則搖搖頭,“錯矣。錯矣!崩^而細細道出這當中的原委:這小修小補之類,之于一個長時間以此為生的手藝人,算不得什么。關(guān)鍵看他是否肯給你用工夫,肯給你用好料子?嫌霉し颍匀痪筒粫R馬虎虎,應付了事。手上必然細致些,周密些。活計出手就中看;肯用好料,主人家用起來,不至于三天用不到晚,便又得找扎匠,自然結(jié)實、耐用。尤其是篾制物件,或插或補,用篾青與用篾黃,則大不一樣。篾青為竹子取篾藤時的第一道,屬表皮,柔性,韌性,均好。篾黃則是取了篾青之后的第二道,屬內(nèi)層,柔性,韌性,與第一道篾青相比,差了很多?捎弥幨怯邢拗频,不能隨便用。篾黃用在不恰當?shù)牡胤,自然會影響篾器的質(zhì)量!凹氜p子”尖嘴角邊,說得生起白沫了。圍了擔子聽他講經(jīng)的,一個勁兒“嘖嘖嘖”地直夸,“細辮子”肚子里名堂大呢!

    “細辮子”呢,說歸說,有一樣是忘不了的:取東西,收錢。其實,給村民們收拾東西,真正給錢的極少,多半是兩只雞蛋,或是半碗米之類!凹氜p子”,靠這活呢。

    “細辮子”純純粹粹一個手藝人,是個扎匠。村子上,整日都會飄蕩著“細辮子”的叫喊聲——

    “……籃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祥嫂子,淘籮子放下來,手上篾匾子插好,就跟你扎。放心,快得很!薄凹氜p子”邊說邊用手比劃著。這“祥嫂子”不是旁人,就是“祥大少”家啞巴婆娘。嚴格說來,“祥大少”家啞巴婆娘,不是全啞,是半啞。她說話慢些個也還是能聽懂的。可別看不起這啞巴婆娘喲,心靈巧著呢,什呢事情她都心知肚明的,清爽得很,人啞不能言語,并不糊涂。尤其做起針線活計來,村子上趕得上她的婆娘,不多。

    “‘細辮子’,才扎了頭二十天的竹籃子,把子又斷掉了。想不到你‘細辮子’做一世的老娘,倒把臍帶掐斷了,也有失手的時候?磫~!”

    “侉老二,莫火莫火,前些天篾青用完了,跟你家李鴨子說,等下子,她說不扎沒得用,還說篾黃就篾黃。這刻兒,給你換篾青,不收工錢,行不?!”“細辮子”的擔子挑到哪塊,生意就做到哪塊。這不,路過“二侉子”家代銷店,被“二侉子”拽住了。

    每日里,“細辮子”挑著扎匠擔子走村串巷,干自個兒的營生。上學下學的孩子,望見“細辮子”頭頂上晃悠悠的細辮子,總要希奇地簇上去,“咦,細辮子,細辮子!薄凹氜p子”呢,以為是在叫他,便會應聲而答。結(jié)果,引來一陣大笑。小孩子相互指點著,是在看他的寶貝辮子,并不曾跟他打招呼。這時候,腦瓜子活的孩子便會向“細辮子”詢問:“‘細辮子’,長它做什呢唦,丑煞人了!薄伴L了幾年了?有什呢說法么?”“細辮子”自然是不會去理睬這群細小的的。依舊挑著扎匠擔子,細辮子在頂上晃悠悠的,離開這群細的,做自個兒的事去。

    “細辮子”一副扎匠擔子,整日在肩上挑著!凹氜p子”的名字,整日在村民嘴上喊著。“細辮子”的日子跟村莊后邊那條香河水沒得兩個樣子,緩緩的,平平靜靜的,流著,淌著,……一切似乎都這么淡淡的,用不著多說什么了?,就在這當口,“細辮子”竟出事了。“細辮子”成了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

    那日,“細辮子”照例挑了扎匠擔子,在巷子吆喝——

    “……籃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細辮子’,跟我把淘米籮望下子!”喊“細辮子”“望”淘米籮的是三奶奶。三奶奶在村子上的醫(yī)療點煮飯,淘米籮壞了,沒得辦法淘米呢。老話不是說,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么。淘不出米來,飯也自然沒得辦法做呢。

    “細辮子”見是三奶奶喊,便將扎匠擔子挑進醫(yī)療點大瓦屋的院門里頭。“三奶奶淘米籮呢?”“細辮子”擱下?lián),起身子問道!霸趶N房里頭的灶殼上呢,‘細辮子’你幫個忙,拿下子。我手里幾把波菜撿 下子!比棠躺碜幼谛“宓首由,手指著廚房!安毁M事!薄凹氜p子”躬身進得廚房。不曾等到“細辮子”出廚房門,只聽得“咣當”一聲!啊氜p子’,當點兒心。別把灶殼上的油瓶子碰倒下來!比棠淘陂T外關(guān)照道。廚房內(nèi),“細辮子”沒得回應。“什呢東西碰掉下來呃啦?果真油瓶子打倒也不要緊的,王先生人好,我去跟他們打招呼,賠不是!比棠踢呎f,邊丟下手里揀的波菜,進廚房望下子情況。三奶奶嘴上這個樣子說,是在寬“細辮子”的心呢。果真把油瓶子打了,還真得跟王先生好好賠不是呢。說起來,人家也許不會相信,香河村糧食、菜籽都豐收,可村民們就是沒得像樣子的口糧,更沒得夠燒菜做飯用的菜油。糧油金貴呢。

    三奶奶不曾從地上望見油瓶子玻璃,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我還真以為你‘細辮子’把灶殼上的油瓶子打掉了呢!比棠踢@個樣子一說,“細辮子”倒要哭了,拖著哭腔說道:“三奶奶,真是打了油瓶子倒好啦,這下子我闖大禍了呢!比棠淌翘嫒思覠埖模投嘟鹳F當然曉得,所以眼睛里頭只有油瓶。聽“細辮子”這么一說,才發(fā)覺地上的毛主席石膏像跌得身首異處,碎了。再看“細辮子”呆呆地站著,一動不動,傻了。

    原來,這醫(yī)院里的王先生也太革命了,不僅正屋給病人看病的大堂里掛了巨幅毛主席畫像,廚房的灶殼上也請了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像。三奶奶倒是跟王先生說過,灶殼上就不要放毛主席的石膏像了。不好,這是灶王爺蹲的地方。在三奶奶質(zhì)樸的感情里頭,毛主席比灶王爺偉大多了,家家都在家神柜上擺放毛主席的石膏像的。她三奶奶不曾望到有哪家灶殼上也擺的呢。王先生不僅不曾采納三奶奶的意見,還把三奶奶好好地批評了一通。說三奶奶是封建主義思想在作怪,要不得的。又說,他把毛主席的石膏像擺在灶殼上是有深刻含義的。這灶殼是什呢地方?做菜煮飯的地方。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做到,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沒得毛主席領(lǐng)導窮苦人民打江山,哪有今天的幸福日子?哪來的粥啊,飯啊的,還不是吃糠咽菜,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三奶奶覺得王先生說得既對,又不對。對毛主席的恩情那是不能忘記的,忘記毛主席的恩情,那就是忘本變質(zhì)?擅飨沧屛覀兂赃^糠咽過菜呢。那可不是在黑暗的舊社會,三奶奶記得清爽著呢,那樣的日子她這輩子是忘不掉的。香河村多少人因為吃糠,到最后屎都屙不下來;因為吃菜,渾身浮腫,嘴皮子泛青,最后熬不過去,死了多少人啊。這樣的日子,能忘得掉么?

    盡管如此,這并不妨礙三奶奶對偉大領(lǐng)袖的無比熱愛、無限忠于。這不,三奶奶望著碎在地上的石膏像,急得直跺那三寸金蓮:“這可怎兒辦,這可怎兒辦呢?”就在“細辮子”和三奶奶都不曉得如何是好的當兒,村上民兵營長從門前路過,聽見三奶奶的嘆息聲,便躬身進了廚房。

    其后的事情,無須一一細說了。村子上的大喇叭響了起來,香元在大喇叭里喊得勁抖抖的:“廣大社員同志們,廣大社員同志們,現(xiàn)在播送香河村階級斗爭新動向,現(xiàn)在播送香河村階級斗爭新動向!薄凹氜p子”的大名第一次在大喇叭里向全村廣播了。聽了廣播的村民們個個義憤填膺,“細辮子”如此對待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香河村人民自然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給“細辮子”一頂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的帽子,再恰當不過。

    于是乎,公社王主任親臨視察,重視起香河村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了。不僅王主任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幫人,深入調(diào)查,深刻分析,終于發(fā)現(xiàn),“細辮子”夢想復古之心,一直不死。這從他一直留著那條細辮子,便能得到佐證。辮子是什么,是封建迷信,是封建遺老遺少所欣賞的!上頭下來的,畢竟是上頭下來的?磫栴}就是深刻。香河村的干部們(包括香元在內(nèi))在自嘆弗如之后,還得作一次深刻的檢討:階級斗爭的弦繃得不夠緊,竟讓“細辮子”這樣的封建遺老遺少,這樣的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在村上自由自在地當扎匠。香元帶頭表態(tài),一定吸取教訓,深入揭批!

    “細辮子”那又短又細的辮子,既沒剃掉,也沒像從前那樣盤曲著,而是被梳得直直的,糊上了高帽子,上書“打倒封建遺老遺少”的標語!凹氜p子”肩上的扎匠擔子不見了,脖子上有了一塊大黑板,上書“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七個粉筆字,蠻大的,醒目得很!凹氜p子”身后簇擁著一群紅衛(wèi)兵,手持紅纓槍,高呼著口號:“打倒封建遺老遺少!”“打倒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揭批封建遺老遺少、現(xiàn)行反 革命分子“細辮子”的斗爭在進行著?蓻]有多少時日,正當香河村的階級斗爭高潮越發(fā)高漲的時候,“細辮子”趁紅衛(wèi)兵小將不注意,在一天夜里,將自己懸在了大隊部的屋梁上。

    “……籃子、淘籮子扎啦——,笆斗、籮筐扎啦——”

    龍巷上,重新響起扎匠叫喊聲的時候,“細辮子”的吆喝永遠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