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大忙過后，村民們騰出手來料理料理自家的自留地了。原先長著的芋頭、山芋之類要挖，要“扒”。當(dāng)?shù)厝耍瑢τ谟箢^叫挖，幾個扛了鍬兒筐兒之類的東西下地，相互之間打招呼：“挖芋頭去�。俊薄鞍�，挖芋頭。”“也是挖芋頭么？”見是扛著同樣的鍬兒筐兒之類的東西，挖芋頭的便主動一問，帶猜測的意思在里頭呢�！安皇堑�，去扒山芋�！薄班�，扒山芋�！逼鋵�(shí)，這兩樣活計(jì)差不多，為什呢芋頭叫挖，而對于山芋則叫“扒”呢？這挖與“扒”雖說就農(nóng)活來說，都是把生長的東西（這里指芋頭、山芋）從地里挖出來，確實(shí)差不多。但只要是熟悉農(nóng)村的就能曉得，芋頭長在平地上，芋頭根在地下，得挖。山芋長在壟子上，壟子是高出平地的，無需向下深挖，用鍬翻開壟子，山芋便露身了，這時，手都能從土里扒出山芋來，用“扒”貼切得很。

    挖了芋頭，扒了山芋，這時的自留地多半長腌菜。

    一家一戶的，在各自的自留地上精耕細(xì)作，描龍繡鳳呢。各家均有各家的想法，自家的幾分地都弄不好，會被旁人說，“這家人家不抬頦呢，幾分菜地長得像狗啃了的�！闭f出去也丟人喲。家里大的丟人就丟人了，還會影響到家中的細(xì)的，小伙不曾說親事 ，丫頭不曾把人家 ，旁人就會說，“這家人家的小伙不能把，丫頭不能要�！薄安荒馨选本褪怯泄媚锊荒芗薨阉�的意思。不曉得情況的興許會問，為什呢唦？這還不明了得很，鄉(xiāng)里人家，一年到頭離不了種地，做農(nóng)活，講究的是樣樣拿得起，件件放得下，沒得這一手，不能算是個合格的種田的，在鄉(xiāng)里人看來是個半吊子，沒得出息呢。丫頭嫁把這樣子的小伙，小伙娶了這種人家的姑娘，均是要吃苦受窮的。

    地上露水不曾干，柳春雨、柳翠云兄妹就上了河北自家的自留地上了，栽腌菜。春雨一個人打菜塘子，翠云栽。翠云畢竟是姑娘家，做事細(xì)，嫌哥哥打的菜塘子不好，塘里的垡頭破得不細(xì)，不勻�！案�，不要圖快，慢工出細(xì)貨�！贝湓贫自诘厣�，頭也不抬，自顧從籃子里拿菜秧子，用短柄的小鍬往塘子里栽。邊栽，邊用小鍬把塘子里的土垡頭剁剁碎。“你以為是描花樣子，繡花呢。栽你菜吧。”柳春雨對妹妹的口聲不好。翠云感到蠻奇怪的，二哥從楊家莊望了趟楊雪花回來之后，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整天悶悶的，總是陰沉著臉，對琴丫頭也有些個不冷不熱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呢。翠云心里頭正想著琴丫頭呢，琴丫頭老遠(yuǎn)地往這邊來了。翠云最先望見的是田埂上有個穿紅褂子的，一蹦一跳地朝這邊跑。細(xì)細(xì)一望，真是琴丫頭。不用說，是從豆腐坊找得來的。這刻兒，太陽已經(jīng)升上來篙子把了，太陽光照在琴丫頭的紅褂子上蠻好看的�！翱靵恚�快來，正想你呢�！贝湓葡胫�琴丫頭一過年就是自己嫂子了，一家人了呢，心里頭就有種親切感。“要不要我?guī)兔�唦？”琴丫頭這話是說給柳春雨聽的。“要，自然是要啦。我跟二哥話不投機(jī)，你來了正好和我邊說話，邊栽菜�！贝湓普酒鹕韥砝�琴丫頭，正好直下子腰。別看栽菜不是什呢重活計(jì)，蹲的辰光長了，腰吃不消呢。

    “來啦。”琴丫頭人已經(jīng)站到跟前了，柳春雨才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手上的洋鍬并不曾停，在挖塘子�！班��！鼻傺绢^聲音變得低低的，輕輕的。琴丫頭曉得春雨哥為楊雪花的事心情不好呢。好好的一個大姑娘，一朵花剛開呢，命不得長了，叫哪個望了也會心疼難過的。況且，楊雪花還“望”中了春雨哥，春雨哥又多了一份心疼和難過。不要緊的，過了這一陣子，春雨哥肯定會心情好起來的，沒得幾個月她就要跟春雨哥成親了，到時候有她在春雨哥身邊，安慰他，照料他，服伺他，一定不讓他心里難過。琴丫頭想著跟春雨哥在一起的那些事，不禁有些臉紅了。心想，只要一結(jié)婚，怎兒做哪個也管不了，也不犯法。琴丫頭質(zhì)樸的覺得，兩個人不曾結(jié)婚就做那些事，盡管蠻開心的，還是不怎兒好。結(jié)了婚，怎兒做都合法。這個樣子一想，假裝從籃子里拿菜秧子，瞟了柳春雨一下子，她的春雨哥木頭呆子似的，一洋鍬，一洋鍬的，重復(fù)著，眼睛里一點(diǎn)兒神都沒得，心根本不通在打菜塘子上。難怪翠云說他菜塘子打得不好，塘子里垡頭都不曾破呢。

    柳春雨這向時，一直心情不好。望著眼前的琴丫頭，他內(nèi)心愧疚得很，覺得對不起她。從楊雪花家出來，見到站在村口等候他的琴丫頭，柳春雨就有些個后悔，自己在楊雪花家不該那個樣子，不該跟在楊雪花后頭瞎沖動。你沖動什呢唦，沖動了是要受懲罰的。這才叫沖動的懲罰呢。可不是，這些日子，柳春雨自己在懲罰自己呢，心里頭矛盾得很。琴丫頭蠻可愛的，柳春雨覺得跟琴丫頭在一塊，蠻好的，想起來都有種莫名的沖動，是琴丫頭讓柳春雨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這一輩子，他不會把琴丫頭忘掉的，這是一個讓他生命升騰的女人。

    楊雪花呢，他柳春雨也已經(jīng)把人家擁入懷中了呀。面對這個樣子癡情的姑娘，哪個小伙不動情唦？楊雪花當(dāng)著柳春雨的面，說得撕心裂肺的樣子，淚流滿面了，只不過是告訴柳春雨，楊雪花非常愛他。柳春雨怎么忍心拒絕一個姑娘如此的癡情呢？更何況，楊雪花真是個美人坯子呢，哪個小伙望見漂亮姑娘不心里頭癢癢的唦？

    柳春雨明顯地消瘦下來了，夜里經(jīng)常做惡夢，一會兒夢見楊雪花真的病死了。楊雪花捧著一顆血淋淋的心，對柳春雨說，你不肯娶我，太讓我傷心了，你望望看，我的心在流血啊。一會兒夢見琴丫頭披頭散發(fā)的，舌頭伸多長的，變成吊死鬼了。找著他，不讓他走。說是柳春雨不是東西，跟我琴丫頭好了，整個身子都把了你了，背地里你又跟別的女人好上了，我的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了。這個樣子活著還有什呢意思唦，我不如死了成全你吧。急得柳春雨渾身虛汗，睜開眼睛使勁掐掐自己，才曉得原來一切均發(fā)生在夢中。

    又該派繳公糧了。香河一帶，繳公糧，一年集中在夏秋兩季：夏季賣麥子，秋季賣稻子。一般說來，種稻子的面積要比種麥子面積大得多，因而，秋季賣稻子的量要大，各個生產(chǎn)隊(duì)安排繳公糧的船就多，船一多，上船的勞力就自然多起來。

    繳公糧的船，多半是木頭大船，船艙蠻寬大，蠻深的，裝個千兒八百斤糧食不會有事（鄉(xiāng)里人避諱蠻多的，這里“有事”暗指沉船，明說不吉利），如若再加簧板、結(jié)子，那就沒得數(shù)了。木頭船，有個好處，浮力大，吃得重。因而，這秋季香河上望到的繳公糧的船，大多堆得高高的，簧板一塊一塊夾在船艙邊上，結(jié)子一圈套一圈，往上盤。稻子早堆得出了船幫子了。這個樣子的一條船，沒得幾個壯勞力，是行不起來的。算起來，一條船上，得有兩把篙子，兩把槳，一把櫓，這就得四五個人了，有的船上還有一根纖，又得一個人。如若篙子、槳、櫓、纖一樣不差，五六個大勞力一齊用勁，那糧船便“呼呼”地吃著浪頭向前，快得很呢。一般說來，配不到這么全。繳公糧的船一多，哪塊有這么些頂場的勞力唦。于是，雙篙換單篙，雙槳換單槳，上船的也只好馬虎些個，將就著開船。如若是離縣城糧庫遠(yuǎn)的，只好在水路半途中過一宿，第二天天亮繼續(xù)開船。這樣一來，繳公糧的船頭上均砌有鍋腔子 ，基本的鍋盆碗筷也是備好了的。因?yàn)榧词共贿^宿，多半也有一天來回呢，中飯非要在外頭吃的。鄉(xiāng)里人，少有人進(jìn)城上館子的，多半自帶糧食在船上煮了吃。舍不得花這個冤枉錢呢。

    上船的大勞力，盡管都是膀大腰圓的，有的是力氣。但撐船，劃槳，搖櫓，拉纖，均有講究，幾十里水路，糧船吃水又深，沒得一把耐力，是不行的。行這樣的船，最怕程咬金的三斧頭，三下五除二，開頭船行得呼呼的，沒得多遠(yuǎn)的路，歇?dú)饬恕＿@是行糧船所忌諱的。用鄉(xiāng)里人掛在嘴邊子上的話，鄉(xiāng)里人屙屎頭子上硬。不行。

    香河村，大勞力不少，繳公糧上船樣樣拿得出手的不算多。柳春耕算一個，矮冬瓜，不僅有把膀勁，也還會用巧勁，有耐力。他一跑到今兒都沒得影子呢，眼下賣秋糧肯定指望不上了。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三狗子，搖櫓、拉纖均是一把好手。

    三狗子身高個大，三十來歲的壯漢子，渾身肌疙瘩肉鼓鼓的，塊塊是勁。手指粗的纖繩往他厚實(shí)實(shí)的肩頭一搭，腮幫子鼓起道道肉棱來。纖，繃得緊緊的，急急的，不再打枉了。被拉的糧船“嘩啦嘩啦”吃著浪頭，輕快地前行。這時候，搖櫓的往往變櫓為舵，把把方向；撐船的變成了“打水的” ，站在船頭用船篙試試水的深淺，不致讓船擱淺。這刻兒，一船人均停下來了，沾沾三狗子的光，不再費(fèi)力氣了呢。三狗子自然不去計(jì)較。不是有這么句話嗎，力氣有個財，日里去了夜里來。他三狗子有的是力氣，總該派用場的。所以，生產(chǎn)隊(duì)上人無論做什么事都爭著跟三狗子同船——那等于享清福！跟三狗子同船頂多的，要數(shù)香元支書。

    這不，村上頭一回賣秋糧，香元直接點(diǎn)三狗子的將：“老三，今兒夜飯后要‘祥大少’早點(diǎn)到倉庫提稻子，要上街交公糧了。幾個隊(duì)一齊去，村上我親自帶隊(duì)。老規(guī)矩，你跟我上頭條船，這個頭可要帶好呢。一不能讓其他人望你的笑話，二不能讓其他村望我香元的笑話。明兒一大早開船。”三狗子曉得，支書說的均是蠻實(shí)在的，繳公糧的，不只是他們一隊(duì)，全村七個隊(duì)呢；也不只他們香河村，整個公社幾十個村子呢。三狗子自然是想好好表現(xiàn)下子的，不讓自個兒丟臉事小，為支書爭面子事大，那可是香河村的面子呢�！爸�書，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下定決心也要完成任務(wù)�！崩蠈�(shí)巴交的三狗子還從來不曾向香元表過衷心呢。

    第二天一早，三狗子跟往常一個樣子，拎個自家婆娘早扎好的藍(lán)得發(fā)白的舊方巾兜，方巾兜里包著䜺子餅，硬硬的，不好嚼，蠻熬饑的。上了平日里賣糧常蹲的船。三狗子上船之后，沒多晚同船的也到了。他們幾個男將拾頓拾頓篙兒槳兒之類，三狗子則從船艙里頭拿出拉纖的繩子，理一理，只等香元一到就開船。

    香元呢，這會子再挨著場頭子巡查下子，七八條船頭一回賣秋糧，要放上個響炮仗，得過細(xì)下子，不能出事。巡查妥當(dāng)了，只見他大步跨上三狗子他們的船，喊一聲：“開船。”緊接著有人放聲高喊：“開——船——啦——”于是，每條繳公糧的船上都行動起來，拿篙子的拿篙子，劃槳的劃槳，搖櫓的搖櫓，均忙活起來。

    頭條船帶著香河村賣秋糧的船隊(duì)，沿香河水路向縣城糧庫進(jìn)發(fā)。七八條堆得高高的糧船，行駛在香河里，蜿蜒綿長，真好像一條大蟒蛇，在水里奮力向上游著。一袋煙的工夫，賣糧的船隊(duì)出了村莊了。這時候，三狗子丟下手中的船篙，背了一筐纖繩，一躍上了河岸。只見他把纖繩子抖撒開來，把帶圈子的一頭往肩膀上一套，快跑幾步，纖繩子急繃了，便躬下身子，拉起纖來。三狗子一人拉纖，撐船篙的，拿舵(也是以櫓代舵)的社員均在船上歇下來了。畢竟是秋天了，岸邊的楊柳被纖繩子一刮，葉片飄飄的，飄到河里去，浮在水面上，很快就甩到船后頭去了。香元這刻兒掏出根“飛馬”含在嘴上，只覺得河岸上的樹一棵接一棵，不住氣地后退。三狗子拉纖賣力，糧船行得快呢。香元蠻滿意的。

    過河汊的工夫，三狗子回到船上，一只腿半跪在船頭，兩只蒲扇般的粗手一拼，捧幾口清滴滴的河水，潤潤嗓子。隨后撩起白粗布褂子的旯旮，抹了抹嘴臉，從口袋摸出支8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jì)”，——說實(shí)在的三狗子平時是不抽這種煙的，多半是卷煙葉子。這回跟支書出來，抽煙葉子不大像話呢，昨兒晚上才到“二侉子”代銷店里買的。再掏出洋火，點(diǎn)上，有滋有味的吸起來，松一口氣。

    “來，我這塊有好煙，抽一根！”香元從口袋里掏出根“飛馬”。三狗子并不謙讓，接過來，用自個兒的煙頭過著了火，輕輕地“叭嗒”了兩口，滋味實(shí)在是兩樣。他不信似地扭頭望了望支書，支書正雙目微閉，倚在稻堆上吞云吐霧�！鞍ィ�老三，支書給了好煙，可要拉到南門啰�！逼渌麆诹πU眼饞三狗子嘴上的“飛馬”的。三狗子聽歸聽，并不曾答腔。他正細(xì)心地品著“飛馬”的味道呢。要曉得，鄉(xiāng)里人家一般是吃自家種的煙草，很少買紙煙，抽好一點(diǎn)的紙煙更少。

    船過了河汊，香元大概以示自己的恩德，竟毫不吝嗇地又掏了一根遞到三狗子手上：“今兒是費(fèi)力了，工分嘛，……不要犯愁�！�

    三狗子依舊接了過來，極小心地放在衣兜里，跨上岸，嘴里的煙屁股還舍不得丟。又賣力地放開腳步。船似乎更快些了。沒行多會子，船慢了些個。原來，三狗子嘴上的煙屁股有些燙嘴了。三狗子右手捏住，左手在衣兜里摸煙嘴子。不巧得很，一陣風(fēng)起，煙屁股刮到河里去了。三狗子眼巴巴地望著它在水面上下波動，眼巴巴地望著它沉下去。嘆了一口氣，極不情愿地將煙嘴子放回衣兜，又嘆了一口氣，才低下頭去，邁開腳步……

    漸漸地，香河村甩到后頭望不見了，縣城的影子便出現(xiàn)了。糧船上的人們興奮起來，“望見了，望見了。”“大家伙兒加把勁，前頭就是楚縣城了�！毕阍�站起身來，手朝后邊的其他船舞了舞�！芭�，上街了，上街了�！庇袀�把男的把細(xì)的帶了來的，細(xì)小的無聊了老半天了，望來望去就是水啊，樹啊，還有就是蘆葦蕩啊，沒得什呢好玩的。這下子好了，望到街了，街上一定好玩得很呢，能不高興么，出生出世頭一回呢。鄉(xiāng)里細(xì)小的，哪有什呢機(jī)會進(jìn)城上街唦，一天到晚圍了“碗口大的莊子，筷子長的巷子”轉(zhuǎn)，不曾見過什呢世面呢。楚縣城，在香河村細(xì)小的想像當(dāng)中，就跟天堂差不多了。

    香河村的糧船，終于到了城南大碼頭。在香河一帶，村民們說起來，城不叫城，叫街；進(jìn)城不叫進(jìn)城，叫上街。村民們這個樣子說，并不是完全沒得道理。楚縣城，算不得大，東西只有一條街。街便是城，城便是街。這樣一來，叫街到顯得更為確切了。

    楚縣城四面環(huán)水，東西南北各有城門，早年間新四軍浴血奮戰(zhàn)時留下的見證。據(jù)說，三奶奶家男將，“王排長”在攻打楚縣城時，搶占城墻，被鬼子砍掉雙手之后打死的。那場戰(zhàn)斗蠻慘烈的，死人無數(shù)，血流成河了。不過，現(xiàn)時的東西南北四城門，各派上各自的用場了。東門是豬行，鄉(xiāng)里人，草繩子結(jié)的網(wǎng)兜往肩膀上一搭，抓苗豬，就要到東門。抓回去的苗豬，在自家豬圈里喂養(yǎng)個一年八月，劃條小船賣肥豬，也到東門。南門糧庫，四鄉(xiāng)八村，繳公糧都到這塊來，不論是夏糧還是秋糧。西門開設(shè)了一個班船的站點(diǎn)。這班船站點(diǎn)，不同于國營的輪船公司，只有幾條機(jī)班船，往返于城鄉(xiāng)水上，送人上街，接人下鄉(xiāng)，來回船費(fèi)三四角、四五角，按路程遠(yuǎn)近各不相等。北門火葬場，場子不小，生意蠻清淡的。這一帶，多為土葬，骨肉親人，不忍去燒。一般上了年歲的，在世就叫兒孫做好了杉木棺材，這叫喜材。老話說，入土為安，成了這一帶人處理這等事情的信條。

    眼下，熱嘈的是南門。各鄉(xiāng)繳公糧的船鯉魚咬籽兒似的，首尾相銜，一直拖出里把路長，填滿了南門大碼頭的水面。

    幾十里水路，三狗子一纖拉到盡頭，不曾歇下子，叫人佩服他拉纖的功夫。船到了南門大碼頭的糧庫。這兒的水面，果真盡是糧船，香元看一時半時輪不到他們上稻子，就吩咐三狗子看船：“老三，倉里有我?guī)У闹�，餓了就喝。我到街上辦點(diǎn)事�！闭f完便和另一社員跨上人家的船，上岸了。在三狗子看來，支書叫他看船是看得起他，相信他手腳老實(shí)。而他也只配看船，天經(jīng)地義。雖說他上街的次數(shù)不算少，可每回都是看船。至于街上的模樣，保準(zhǔn)他說不上來。三狗子也蠻情愿看船的。街上有什呢看頭唦?有錢才有看頭呢。三狗子自個兒坐在船頭這個樣子想。沒得事的時候，反到覺著肚皮松軟了，有些餓了。他從倉里找出粥盆，拎出舊方巾兜，也顧不得拿碗筷，嚼一塊䜺子餅，喝一會兒粥。這粥是薄，盡是湯。但終究比那帶刺的麥粯子強(qiáng)多了�！肮緡９緡！�，薄湯泡䜺子餅，把個三狗子的肚皮撐得飽鼓鼓的。舊方巾兜空了，進(jìn)了三狗子的衣兜。粥盆也露出了幽黑發(fā)紅的底子。三狗子還不放手，端著空盆，用右手兩個手指在盆里來回刮著，放到嘴里。等他挨個兒將空盆刮了一遍，手指裂縫里也卡滿了粥粒。三狗子用舌尖使勁舔了幾下，之后，半跪在船邊，把盆洗蕩干凈，抹了嘴角，躺到麥堆上，閉目養(yǎng)神。用不了一根煙的工夫，糧船上便傳出“呼嚕、呼�！贝蚶装愕镊�聲。他，這么快當(dāng)就上“蘇州府”去了。

    香元自然不曾想到，他親自帶隊(duì)賣了頭一回秋糧之后，竟從大隊(duì)支書的重要位置上撤下來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他香元不曾想到，香河村一村人哪個也不曾想到。在香河村村民的眼睛里頭，香元是個蠻負(fù)責(zé)任的支書，做事情蠻實(shí)在的，不大什呢玩什呢虛頭，對社員的事情還算得上用心。至于過耳傳言說他“小二伙”蠻犯嫌的，村民們均不是怎兒太在意，要是讓你當(dāng)支書，說不定比香元還犯嫌呢，哪個曉得唦。反正只要自家婆娘褲帶子扎扎緊，他香元有本事把雞巴往哪家婆娘褲襠里頭送，關(guān)我屁事。老話說得才有理呢，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村子上丫頭、婆娘多了去了，有本事你睡去，嫖去，不就得了，看不得人家香元做什呢，眼紅沒得用。香河村的男將蠻厚道的，話說不出嘴，心里想法均差不多。他們哪個也不敢保證，自家的婆娘不曾把香元睡過。這種事情，除非捉奸在場，褲子一穿，哪個也不好說。有什呢證據(jù)唦，婆娘那個東西上頭又不能做個記號，更不能上鎖，大門才好上鎖呢。

    公社王主任來香河村宣布了，香元嚴(yán)重抵觸公社革委會的決定，不執(zhí)行村莊調(diào)整規(guī)劃，在社員中產(chǎn)生很壞的影響，為此，公社革委會作出決定：香元停職檢查，大隊(duì)支書一職由大隊(duì)會計(jì)代理。

    公社對香河村的宅基地重新作了調(diào)整，說是現(xiàn)在香河村，莊子拉得太長，東頭幾個生產(chǎn)隊(duì)，全部搬遷到西頭，五隊(duì)、六隊(duì)的莊基后身，新填的莊基上。村民們曉得，新莊基，從農(nóng)田扛上來的，土不曾實(shí)呢，虛得很，不過個幾個月，不能砌房子的，地基一下沉，房子就會走動身，墻根腳就不牢，墻壁弄不好會裂縫呢。鄉(xiāng)里人，蓋房子也是一輩子的大事情呢，哪能對房基不考究呢？

    在這件事情上，香元完全站在村民立場上的，他不同意把東頭的四個生產(chǎn)隊(duì)搬遷到新莊基上。不經(jīng)過一冬，讓莊基上的土實(shí)下子，肯定不能砌房子的。當(dāng)然，這幾十戶人家當(dāng)中，也有他家呢。香元家房子已經(jīng)拆了，打算在原地翻建。一家子全都搬到大隊(duì)部去了，指望很快能把房子蓋好，再搬回去的。公社王主任工作細(xì)呢，從個別人的“人民來信”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香元的問題，明確指示香元不好在原地建房，必須上新規(guī)劃。香元心里頭清楚得很呢，上新規(guī)劃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其他事情，香元完全可以聽領(lǐng)導(dǎo)的，這建房可是一勞永逸的事情呢，來不得半點(diǎn)兒馬虎。王主任的指示頭一回在他的老根據(jù)地——香河村沒得用。香元依舊在原地砌房子了。這讓王主任感到很沒得面子。于是，蕩差船子的蔡和尚送信來了，說是讓香元房子先停工，立即到公社去做檢查。

    時令已經(jīng)是霜降，早上田野上的霜重得很，田埂上的野草被白霜裹得蠻嚴(yán)實(shí)的，望上去白絨絨的。香元在大隊(duì)部，跟巧罐子招呼了下子，“不要為我擔(dān)心，沒得多大的事，我心里有底�，F(xiàn)在讓停工，不要硬頂。等我家來再說。”巧罐子跟水妹望著香元漸漸離去的背影，在霜地上慢慢遠(yuǎn)成了一個黑點(diǎn)，霜地上留下一行香元的腳印。

    香河村各個生產(chǎn)隊(duì)開始看場了。土場上，生產(chǎn)隊(duì)倉庫里堆滿了糧食，僅靠大門上的鎖是不行的。上千、上萬斤的糧食沒得專人看管，肯定不行的。還有就是，這一帶，生產(chǎn)隊(duì)的倉庫均不足，倉庫存放不下的糧食，多半打了結(jié)子，蓋上稻草，露天堆放。盡管封了石灰印，但還是時常會少掉些個，讓人偷了。于是，各隊(duì)的隊(duì)長便將生產(chǎn)隊(duì)的勞力排一排，把看場的順序排出來，再由隊(duì)長通知，每晚是哪兩個住到土場上去看，這便叫看場。其實(shí)，看場是看場上堆放的東西，主要是糧食，并非看那光禿禿的土場。

    楚縣四季分明。寒露、霜降一到，就有些個冬天的意思了，緊接著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當(dāng)中的“立冬”就在眼前了。這天氣說來也怪呢，幾場西北風(fēng)一刮，天氣就開始冷了。這個時候，香河村的村民們多半扛上棉襖了�！�—這“扛”字，只有本地人懂。天冷了，飄雪花了，穿上棉襖，出門遇到兒，彼此招呼一聲：“扛上棉襖啦？”“扛啦！”回答蠻簡便的，就是不喊“穿”字。

    照理說，看場的得住在場上的小棚子里頭的。小棚子多半是木頭架子的，四四方方的，不大。上面的頂跟村民家屋頂沒得二樣，人字形的架子上，釘了一根一根雜樹棒子，鋪上油毛氈，外頭再蓋上齊頭子稻草；下口離地尺把高釘上木板，既是小棚子的底，又是看場人的床鋪。四周釘上薄薄的木板子，透氣得很，夏天時節(jié)還好些個，一到冬天，寒氣直往棚子里鉆。因而，入冬之后，小棚子的四周多半蒙上一層塑料布，外頭掛上草簾子，目的只有一個，防寒。話說回來，即便是這個樣子弄了，也還是不如坐在屋子里暖和，讓人感到冷絲絲的。這不，輪到阿根伙、三狗子看場，兩人不曾睡在看場的棚子里去，而是鉆進(jìn)牛舍，跟瘌扣伙打伙兒了。

    俗話說，霜前冷，雪后寒。前兩天的一場大雪，下得白了天，白了地，白了樹叉，白了村莊�？磮龅牟菖镒訐醪涣撕畾�，阿根伙、三狗子便鉆進(jìn)了瘌扣伙的牛舍。三個男將，擠在一張樹棒子床上，南說江，北說海�！叭澋摹�，“素的”，丫頭、婆娘不離嘴，痛快了一氣，肚子“咕咕咕”叫起來。鄉(xiāng)里人，四季忙得不同，平日里，飯食也不同。夏插，秋收，人得拚了命地做，吃不飽哪成。早上，粥鍋里總要挖上幾個疙瘩，碎米采子做的，吃下去熬饑。中上，飯一律干的，多半是粯子飯。藍(lán)花大海碗，僅滿。堆上幾斷“莧菜馉”，咀嚼起來，蠻有滋有味的呢。晚上，家里細(xì)的吃粥，做活計(jì)的勞力，則先將中上的幾碗剩飯，勻了塞下肚子，之后，喝上幾碗粥，潮口。這叫半干半濕。一到寒冬臘月，身子用不了擔(dān)太重的活，嘴也就沒得忙時的好口食了。多半一天三頓薄粥。有的人家，早上硬是賴在床上不起，肚子里頭叫得實(shí)在厲害了，也快到中飯市了。于是，起來燒飯，兩頓拼做一頓，一天只吃兩頓，混過去。晚上，各家差不多凈是粯子粥。幾泡尿一尿，只剩下空肚皮子了。

    “能找點(diǎn)吃的，就好了�！比�狗子是個出了名的大肚子，一頓扒個三四碗子飯，喝個一二郎盆粯子粥，才算是混個大半飽呢。對于他來說，麥子上了場，他才有命呢。怎兒的唦？家中細(xì)的不怎兒歡喜刺鬧鬧的粯子，糙得很，卡喉嚨嗓子呢。三狗子正好，不客氣地僅飽吃，頓頓都有個飽肚子，心里頭別提多愜意了。這會子，肚子的問題又十分重要地擺在了眼前。三狗子透著牛舍的草簾子，朝窗子外頭望了望，不曉得什呢辰光，老天又下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滿天飛。

    “這辰光，莫說地里找不出東西，就是有，去弄也要凍得半死不活的�！别�扣伙這說話的時候，把自個兒的身子往被頭里縮了縮。夏秋時節(jié)，生產(chǎn)隊(duì)上集體開夜工，瘌扣伙他們時常干些順手牽羊的交易。這家自留地上挖兩棵芋頭，又到那家挖半壟山芋，燒“夜頓子”吃。

    “要是有填肚子的，凍死，我也去。”阿根伙肚子里頭“咕咕咕”地，一直叫個不停。

    “吹什呢牛屄唦，我出一斤果子，丟在雪地上，讓你剝光衣裳，去吃光了回牛舍，干不干?”瘌扣伙不服氣，想刺刺阿根伙。

    “人口說人話，賭就賭�！�…媽媽的，一斤果子太少，凍死也得是個飽鬼啊。老三，你說呢?”阿根伙朝三狗子望望，有些回軟。

    “沒得說的，阿根伙呃，你真賭，我再出一斤果子。”三狗子成心想讓阿根伙吃點(diǎn)苦。收晚稻時，三狗子挑把，跟“二侉子”沒開懷的婆娘嘻鬧了一回，也就不過在那婆娘屁股上揪了一下。李鴨子倒不曾翻臉，他竟當(dāng)了眾人“沖”起嫂子來了。說是家去告訴“二侉子”，打斷李鴨子流兒骨呢。還充“能”，拿臉色給哪個看唦，三狗子又不是“二百五”。

    “賭�！卑⒏�伙口氣硬似鐵。二斤果子太饞人了。

    一切按說定的進(jìn)行。瘌扣伙披上破棉襖，敲開“二侉子”家代銷店的門，欠回了二斤果子。三狗子動手將阿根伙剝得剩個褲頭子之后，領(lǐng)他在場頭的西北角，沒遮沒擋的地方，丟下了二斤果子，自己趕忙縮回牛舍。

    “阿根伙這回要凍斷流兒骨了。”三狗子拍打著身上的雪花，連忙躬到被頭里。

    “老三，你真夠狠的。一斤果子就夠他在雪地里嚼的了，還加碼，真要了阿根伙的命呢，可不鬧著玩的�！别�扣伙有些擔(dān)心。

    “他死了倒好，省得像個跟屁蟲子似的，跟在‘祥大少’后頭，你說煩不煩�！比�狗子只曉得憑自個兒力氣掙工分，從來不曾像阿根伙，這塊混混，那塊轉(zhuǎn)轉(zhuǎn)，到人家吃點(diǎn)剩飯剩菜，讓“祥大少”照顧個幾分工。三狗子看不起這種人。

    約莫過了個把鐘頭，牛舍里忽然卷進(jìn)一股冷氣。瘌扣伙、三狗子汗毛有些發(fā)緊，麻著膽子吼一聲：“哪個？”

    “哈哈，吃了啦，二斤果子呢，媽媽的，還真頂事呢�！别�扣伙、三狗子從被里拗頭一望：阿根伙紅一塊，紫一塊，站在床跟前。說話的當(dāng)口，阿根伙又鉆進(jìn)被子里了，渾身冷嗖嗖的。“去去去，朝里邊去�！卑⒏�伙這會子還光著身子呢，在被窩里冰塊子似的。

    第二天，阿根伙起身時，發(fā)覺跟他睡一頭的三狗子，鉆到瘌扣伙那頭去了，兩個人躬在被窩里，均哼哼嘰嘰的。阿根伙一望，兩個家伙，都傷了風(fēng)。

    “我挨凍，他們倒會傷風(fēng)。真怪�！卑⒏�伙撈了撈破棉褲，扎扎好，離開瘌扣伙的牛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