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
劉仁前 更新:2024-08-06 10:15 字數(shù):8708
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吆喝聲在香河村龍巷上響起,村子上的細小的喉嚨里的小饞蟲便在動了,作癢了。
吳麻子是個換糖的,是鄰近的吳家舍的,離香河村不太遠,幾乎每天都到香河村來換糖。說是換糖,而不叫賣糖,雖為鄉(xiāng)里人習慣叫法,這一字之差,意思相差得蠻多的呢!皳Q”,固然潛含“賣”之意,但不等同于“賣”。鄉(xiāng)里人,不論大人細的,到糖擔子上,拿得出錢來,哪怕幾個鉛殼子,去買糖的,不多,少得很。多半是用家中廢棄的物件,去換取想要的糖,或是芝麻糖,或是薄荷糖,抑或是梨膏糖。用以換糖的物件,多半是女人每日梳頭所梳下的頭發(fā),一家人刷牙所用的牙膏殼子,亦或是鵝毛鴨毛之類。由此可見,吳麻子這一行,被鄉(xiāng)里人稱之為換糖的,到是蠻貼切的。
吳麻子挑了副糖擔子,敲著小銅鑼,走村串舍,做自己的營生。其家當蠻簡單的,一副糖擔子,為主的便是兩只籮筐,一根扁擔。前一只籮筐上,放有一塊木板,長方形,四周有矮邊,兩個籮筐口那般大小,專放梨膏糖用的。木板上除去梨膏糖,還有一副敲切梨膏糖用的刀、錘。這梨膏糖,似早先的黃橋燒餅一般,大大的,圓圓的。換糖的,憑著收取物件的價值,在又大又圓的糖邊子上下刀,用小錘子在刀背上一敲,便分出一小塊梨膏糖來,遞給前來換糖的。這當中,人家拿來的物件價值如何,全憑換糖的估算,可換得多大的梨膏糖,也就全憑換糖的下刀用錘;蚨嗷蛏,憑換糖的良心。自然,也有換糖的不公道,低估人家所送物件的價值,少給糖,以至于前來換糖的與之吵鬧起來,小孩拽了糖擔子不讓走的。這當兒,村民們便會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指責那換糖的,不講良心。
糖擔子的后一只籮筐上也有前筐上的木板。不過,不是放梨膏糖用的。而是放滿了一只一只糖盒子。一只盒子里一個品種,有薄荷糖,圓圓的,渾身沾滿了亮晶晶的白糖粒兒;有芝麻糖,梨膏糖的坯子,外表沾一層芝麻,做時有切成菱形,有做成小棍棒一般的;也有包了一層裝飾紙的硬糖塊,這種糖多半不是換糖的做的,是進的楚縣城里商店,或縣糖煙酒公司的,顯示自身檔次的。此糖用東西換是不行的,得拿錢來買才行。不用說,一副糖擔子,就數(shù)這一頭東西金貴了。怎么倒擱在身后了呢?你沒見,那一只只糖盒子上,均有玻璃抽蓋,盒子是上了鎖的。打換糖的歪主意,難呢。說了半天,兩只籮筐難不成僅當架子之用么?那也不是。筐內(nèi),便是存放換糖時所換得的各式各樣物件。一個換糖的,走村串舍,一天下來,兩只籮筐能滿筐而歸,那就開心煞了。
這一刻兒,細猴子們簇得吳麻子的糖擔子滿滿的,吳麻子走都走不開身了。吳麻子索性擱下?lián),敲著小銅鑼,“別急,別擠,一個個來!
“兩只鵝毛,換薄荷糖!”
“嗯,兩只鵝毛分量不少,多給你幾個薄荷糖丸!眳锹樽拥嗔恐Z毛,往籮筐里放。望著留著小鴨尾子的細小伙,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盯著糖擔子呢,接著問一句,“你是哪家的?可是你家大人讓你來的?”
細小伙望上去五六歲的樣子,小鴨尾子在腦袋瓜子后頭一翹一翹的,樣子蠻泛 的。再望望,細腳上還戴了個銀腳鐲,是個慣寶寶呢。香河一帶,人家家里頭養(yǎng)得金貴的細小伙,都留個小鴨尾子,身上都有些銀器東西,耳環(huán),手鐲,項圈,長命鎖,腳鐲之類。小鴨尾子長到一定的歲數(shù)再剪去,叫“剃長毛子”;身上的銀器東西,也是到一定歲數(shù)才拿下來,只不過要剃長毛子之后。這一帶人,信奉身上戴金銀器能避邪氣。
“麻爺爺,你倒忘掉啦,上回你就問過我的,我告訴把你聽過了!
“麻爺爺上了歲數(shù)了,記性不好,你再說下子,多把你一個薄荷糖!眳锹樽幽檬种械奶窃诩毿』锔盎瘟嘶。
細小伙正在為難的當口,不曉得是說還是不說,他家大人來了,“喜子,還不快告訴麻爺爺!
吳麻子一望,來人是楊雪花!翱炷萌グ,原來春雨伙家的細小伙啊。麻爺爺今兒可把你記住羅,你有個小鴨尾子!毕沧幽昧藵M把薄荷糖,直朝他媽媽身邊拱。
楊雪花一望,“乖乖,今兒換這么些薄荷糖啊,要省省吃,懂?”摸著小伙的頭,笑嘻嘻地跟吳麻子打個招呼,把細小伙領家去了。
“一只甲魚殼,換芝麻棍子!”
“哎呀,小兄弟,這甲魚殼,踩碎了,不值錢了呢。換芝麻棍子不行,給切點梨膏糖,可好?”吳麻子捧著破碎的甲魚殼替小兄弟可惜。被吳麻子稱為“小兄弟”的細小伙,也不過比剛才楊雪花家喜子大個歲把歲,是水妹家的小伙。這個粉白大團臉的細小伙,一邊耳頭邊子上戴了個黃霜霜的耳環(huán)子。吳麻子自然認得,有意逗他下子的,“你告訴麻爺爺,人家喊你什呢唦?”
“張邋遢!奔毿』锢侠蠈崒嵉匕炎约旱木b號說了出來,引來圍在旁邊細小的一陣哄笑,緊接著,一群細的蹦啊跳地喊起來——
張邋遢,爬寶塔。
寶塔有多高?十丈八尺高。
高到哪塊去了,高到天上去了。
天上有什呢,天上有嫦娥。
嫦娥可漂亮,嫦娥蠻漂亮。
漂亮可有用,送把你做婆娘。
“噢,張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薄班,張邋遢娶嫦娥做婆娘啰! 一群細的蹦啊跳地喊得更起勁了。
“哪個喊我家張衛(wèi)東張邋遢,啊,到要死呃來了,把我來望望看!彼冒l(fā)覺小伙換糖有好早晚 了,擔心跟人家細的扛喪,不放心出來望下子的,聽到龍巷上吼狼似的,形容她家小伙呢,連忙三跑過來,虛張聲勢,想嚇嚇那些個頑皮的細猴子們。
等到水妹到了這幫細猴子跟前,一個也不吱聲了。水妹故意把臉朝下一沉,“剛才是哪個又蹦又跳唱順口溜的?”“不曾!薄拔覀g不曾,不相信,你問你家張邋遢!薄鞍,你剛才喊的什呢啊?”細小的整天在一塊玩,張邋遢,張邋遢地喊順嘴了,這會子稍不注意又說出嘴了。曉得闖禍了,剛才多話的細的趕緊求饒:“阿姨饒命,我說錯了!
“英子剛才喊得最兇是吧?”水妹來的路上聽出琴丫頭家細丫頭尖尖的嗓子,聲音蠻大的。
被水妹一點名,小英子蹩孩蹩孩的,不敢多嘴多舌的了。小英子望上去跟喜子差不多大,好像有點兒營養(yǎng)不良。頭上的細瘌辮子黃巴黃巴的,個子不高,瘦瘦小小的!跋禄刈釉俾犚娔阆钩,撕你嘴不談,還要找你家陸根水算賬!边@下子小英子嚇得“哇”地一聲哭起來了,細丫頭最怕她老子了,陸根水嘴上不說,心里頭不愜意琴丫頭給自己養(yǎng)了個丫頭,不曾像楊雪花、水妹跟阿桂那樣,也養(yǎng)個小伙。陸根水頭腦里頭重男輕女思想蠻嚴重呢。
水妹這樣子一吵,倒把個吳麻子弄兒不好意思了。吳麻子連忙三地打招呼,“水妹子,不好意思,細小伙到是我逗他玩的呢。來來,麻爺爺多送根芝麻棍子把你,好不好?”“好。”這個張衛(wèi)東只要有得吃,隨你叫他做什呢就做什呢。不過有一樣他不會,莊上有的男將兒想討水妹的便宜,手中拿著“想頭” 讓她家細小伙叫爸爸,細小伙嘴張多大就是出不來聲音。他的頭腦里根本沒得爸爸這個詞,更沒得爸爸這個稱謂。望著水妹攙著細小伙離去的身影,吳麻子心想,這個丫頭真不容易呢。
“小老弟,你想換什呢唦?”吳麻子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光頭在糖擔子跟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便主動詢問。
“想吃糖!”小家伙大概五六歲,一只手巴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這個小光頭,鼻子上還穿了個鼻環(huán)呢,看來家里怕這細的不好養(yǎng),穿個鼻環(huán),拴著養(yǎng),不容易“跑”掉!芭堋钡簦皇亲呗纷邇赫J不得家,而是死了的意思。細小的沒能養(yǎng)大,夭折了,村民們說起來不說死了,而是說“跑”掉了。想來,也是一種避諱吧。
“去,家去到鍋灶旯旮里找找看,媽媽梳頭的頭發(fā),有沒有塞在灶殼里。拿了來,有糖吃!”吳麻子一邊照應其他人,一邊幫小饞貓出主意。
“不能走。 毙」忸^抬腿往家溜,還生怕吳麻子哄他走。
“小鬼精,麻爺爺什呢時候哄過你唦?快去找,麻爺爺?shù)饶!眳锹樽右槐菊?jīng)對小家伙承諾。一根紙煙的工夫,吳麻子糖擔子跟前,松散了許多,大人小孩都得到了各自的“想頭”。有的則跟吳麻子拉起家常來,說些閑話。吳麻子自然關心他的生意:“那小饞貓呢?”說好要等,還不好走。吳麻子在村民心目中信用蠻好的。
“來了,來了。麻爺爺!”小光頭沒能從灶殼里找到媽媽梳頭的頭發(fā),倒將媽媽給拽了來了,老遠就喊起來。“你看這饞小伙,家里東西都被他找光了。便拽我來。”年輕的媽媽站在吳麻子糖擔子跟前,很為自己拿不出東西來換取兒子的“想頭”而難為情。“咳,沒關系,沒關系。來,麻爺爺幫小饞貓解解饞!眳锹樽右煌@不是譚校長家婆娘阿桂么?“你就是摸魚兒?”吳麻子笑嗬嗬地,拿起敲梨膏糖的刀錘,邊敲糖餅子,邊故意跟阿桂家小伙鬧著玩。“麻爺爺,我爸爸說以后不許人家喊我摸魚兒,要喊譚賽虎!泵~兒歪著小光頭,對吳麻子糾正道,樣子蠻認真的!斑@怎兒好意思,這怎兒好意思呢。你這小饞貓!”阿桂從吳麻子手上接過梨膏糖,往兒子嘴里送時,用手輕點了一下自己的寶貝小伙。望著母子倆挺感激的樣子,吳麻子挑起擔子。丟下句:“回見!”開心地走了。
鵝毛鴨毛換糖啊——
牙膏殼甲魚殼換糖啊——
吳麻子的糖擔子路過“二侉子”家代銷店,故意把嗓子調(diào)高了些個。他曉得,“二侉子”細丫頭香香也是個小饞貓,每回都要從糖擔子上換點兒“想頭”走呢。
果然,一個五六歲大的細丫頭,扎著兩個爬爬角兒 ,鼻涕拉呼的,從店里跑出來,人還不曾到糖擔子跟前呢,就嘰里哇咋地喊起來了,“麻爺爺,二分錢,買糖吃!毙≡孪闵侣闋敔?shù)奶菗訌乃议T口一過而已,走掉了,她就吃不成麻爺爺糖擔子上的梨膏糖了呢。這個細丫頭,倒也怪呢,家中店有硬糖果,不要,偏要吳麻子糖擔子上的梨膏糖。
“二分錢梨膏糖?”吳麻子邊問,邊下刀用錘,給香香切梨膏糖!澳慵依献涌稍馊グ。俊
“香香,還不叫麻爺爺家來歇下子喝口茶!薄岸ㄗ印眲倧墓绻╀N社進貨家來,正忙著整理貨架子呢,人不曾露面,在店堂里朝自家細丫頭喊道。
“二老板在家里呢,今兒就不叨擾了,下回子吧,我腳一帶就來了呢!眳锹樽犹羝鹛菗樱汉葍陕,趕下家去了。
“熱啊——”“熱啊——”
犟牛兒 在樹上一喊,天就熱起來,夏天真的來了。在鄉(xiāng)間,夏季是屬于那些個頑皮的細猴子們的。香河,成了這幫細猴子的天然浴場,成了他們的水上樂園。
“喜子哥,快來望呀,我逮到個白米蝦呢。來,把你吃,讓你更會游澡,從這塊游到烏金蕩里去。”小英子拽住個澡桶,在香河里端兒端的,小瘌辮子弄兒潮了,耷咯頭上。這個細丫頭,平日里,就歡喜跟喜子打幫玩。這不,幾個細的在香河里游泳,打水仗,掏蟹,摸河蚌呢。她半天終于逮到個細白米蝦兒,波斯獻寶地要把她的喜子哥呢。她也是聽大人說的,吃這樣子的白米蝦,會游澡呢。真的假的,哪個也不曾去研究過,不曉得。只不過,香河一帶,大人細的,都信。在河里游澡,逮到這種蝦子,掐頭去尾,用力一擠,蝦兒肉子就從殼子里頭出來了,往嘴里一撂,咽進肚子里去。也有侉的細的,活蹦亂跳的蝦子,整個生吞下去。為了把澡游得更好,這幫細猴子莫說是白米蝦兒,再難吃的他們也敢。
“你自個兒吃吧,我這塊歪歪兒多,我要摸咯超過摸魚兒呢!毕沧诱f的“歪歪兒”就是河蚌。當?shù)厝司啊巴嵬醿骸,從來不曾有哪個喊過“河蚌”。
喜子身后,也拖了個澡桶,長長的桶繩扣在自個兒腰上,澡桶遠遠地漂在河面上。喜子人在澡桶前頭,用手在岸埂邊摸著,水底下,腳也在河底淤泥上不停地踩著,手摸腳踩,同時進行。摸到,或是踩到硬硬的東西,是不是歪歪兒,喜子心里有數(shù)得很呢。直接拿不著的,便扎猛子,潛到水底,再拿。在跟他差不多大的一幫細的當中,小喜子扎猛子扎得最遠,潛在水底的時間最長。像香河這樣子寬的河面,喜子一個猛子扎下去,望不見人了,在河對過打個花,頭也不露,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在水底游回頭,沒多長工夫,人又在扎猛子的地方冒出來了。把個頭上的細鴨尾子一甩,水珠兒蹦得塊塊是的,咧著嘴笑呢。
香河一帶,歪歪兒多為橢圓形,兩扇殼扁扁的。老歪歪兒殼硬且黑。新歪歪兒,尤其是三角帆歪歪兒,殼紋清晰,有的略呈綠色,亮亮的,蠻好看的。歪歪兒,多半立在淤泥里,碰上去,窄窄的,只有一道邊子,多是開口。平時,歪歪兒仰立著,張開兩扇殼,伸出軟軟的身體,稍有動靜,便緊閉了。
摸歪歪兒,逮蝦兒,掏螃蟹,樣樣均拿得出手的,要數(shù)摸魚兒。小小年紀,識水性,識魚性,真是譚駝子家養(yǎng)的人呢,祖上傳下來的手藝。這倒真的不假,譚駝子把“黑菜瓜”家這個細小伙可當事 了,整天騎在他的肩膀上,腳不著地。譚駝子穿著皮衣裳提著魚簍子,出村摸魚,總少不了把細小伙帶上,騎在皮衣裳上頭,走起路來“哇嘰哇嘰”的,皮衣裳有些個滑,摸魚兒不大騎得住,要下來,譚駝子也舍不得,寧可把魚簍子背到后頭,也要抱著細孫子走。
“啊喲,救命噢!辈耪f到摸魚兒呢,他倒在河里殺豬似的喊起來了。喜子、英子、香香,還有張邋遢連忙三地朝摸魚兒這邊靠攏!俺鍪材厥吕玻俊薄霸鮾豪?”細猴們對小伙伴均蠻關心的呢,七嘴八舌的問!翱炜炜,我的腳被歪歪兒咬住了!痹瓉,摸魚兒踩歪歪兒的時候,不曾防備,一只歪歪兒張開嘴張得太大些個,他一腳踩上去,正好小拇腳趾頭便被歪歪兒挾住了。你不曉得,那滋味,蠻難受的!安灰獎樱鷦,歪歪兒挾得愈緊,愈疼。”喜子提醒道!斑@個還用你教我?想辦法把歪歪兒拿下來才好呢,不然恐怕我的腳趾頭要斷了。啊喲,媽媽噯,疼啊!泵~兒殺豬似的,又喊又叫,看樣子真疼得不輕呢。
張邋遢在一旁“撲通撲通”打著水花,別看他歲數(shù)在這幾個細的當中頂大,塊頭也不算小,可水性卻最差,踩水啊,浮水啊,其他幾個細的均會,他不會,只能來個狗爬式,靠澡桶過日子,跟他們在一塊兒,也只得在河邊上端端,不敢往河心游,扎猛子更不要談了。小英子跟香香望來望去只有指望喜子了,于是跟喜子說:“喜子哥,你快想個法子吧,真把摸魚兒腳趾頭咬下來,他就變成禿指兒腳了,那多難看啊!闭婕毿〉奶煺娴南敕ǎ齻z不曾想到細摸魚兒腳趾頭被歪歪兒挾著疼得要命呢,倒想著變成禿指兒難看了。
“看我的吧!毕沧有U有把握的樣子,解開腰上的澡桶繩子,遞把小英子:“幫我抓下子,不許哪個拿桶里頭的歪歪兒,等會兒還要跟摸魚兒比哪個多呢。”話音未落,只見喜子頭往水里一拱,身子一個翻轉(zhuǎn),一個猛子下去,人到了摸魚兒腳底下了。很快,喜子摸到了挾著摸魚兒腳趾頭的歪歪兒,不大,是個小三角蚌。喜子憋住氣,兩只手順著歪歪兒挾腳趾頭的地方有縫口,硬把手指頭塞進去,往兩邊用力一掰,歪歪兒一分兩半了。摸魚兒這才把被挾的一只腳翹出水面,“乖乖,咬出個紅印子了。”
“就你噓功大。才多大點個歪歪兒,望下子看!毕沧痈Z出水面,長長吸了一口氣,把掰成兩半的歪歪兒扔進摸魚兒的澡桶里了。他心想,這也算他一個數(shù)字呢,把它撂了,回頭他說我賴皮。
望見摸魚兒腳趾頭不曾被歪歪兒咬斷了,細猴子們蠻高興的。“撲通撲通”打起水仗來了。這當兒摸魚兒又顯擺起來了,得意洋洋地告訴小伙伴們,“聽我爺爺說,他有一回在蘆蕩里摸魚,碰巧踩到一只歪歪兒,挾住了腳趾頭,拽出水,腳趾頭鮮血淋淋,快斷了。我爺爺急中生智,敲破歪歪兒殼,才把腳趾頭拿了出來,要不然危險得很呢。再望望那個歪歪兒,乖乖東東,小腳盆似的。好些人均望到過那只大歪歪兒呢。只可惜我不曾望得到,我爺爺說,那時我還不曉得在哪塊打更呢。”
“喜子,家來啊——”“小英子,香香,你家媽媽喊啰——”“譚賽虎——”“張衛(wèi)東——”洗一下午澡,各家大人均到香河邊水樁碼頭子上喊了。這些細猴子,大人不喊不肯上岸呢。大熱的天,香河里的水清滴滴的,涼蔭蔭的,洗洗蠻愜意的,總比熱得汗珠子滾滾的好唦。大人一喊,細猴子們還是有怕心的,不然,一個巴掌下去,光禿禿的屁股上會留下五條紅印子,叫你摩摩疼,摸摸更疼。大人把這種巴掌叫做,“一個巴掌五條痕”,細小的洗澡不肯上來,就賞把他。你說,沒得怕心行么?
水樁碼頭上,大人們一喊,香河里的細的便蝦兒白跳地光著屁股上來了,拽住澡桶上的繩子往家拖。一下午澡洗下來,能摸一澡桶歪歪兒呢。細小的哪塊拿得動唦,只好在地上拖。有大人在的,多半大人幫著扛走,在地上拖,澡桶底吃不消呢。
在香河一帶,歪歪兒這東西,不值什呢錢的。多是自家劈下肉來做咸。歪歪兒下鍋前,得去胰,剁邊。胰腥氣,吃不得。歪歪兒邊,老得很,用刀背剁剁,才好煮,才煮得爛。新鮮歪歪兒,燒湯,真是沒得說的。洗剔干凈的歪歪兒,撿大的切一刀,盡量不切。切了,歪歪兒肉易散了。差不多大的,整個兒下鍋。燒歪歪兒湯,火功蠻講究的。得慢煨。歪歪兒肉不易爛,慢煨至爛,湯汁則愈濃,愈乳。臨起鍋時,漫上韭菜或青菜頭兒,稍為滾一滾,便能上桌子。灑些小胡椒。那湯色,完全乳白,鮮奶一般。就連那作配料的韭菜、菜頭,也鮮得沒說的。這道菜,湯白,菜青,好吃得很,蠻能撩人食欲的。
快要燒中飯了,下田的大人一到家,就得吃飯,快點吃了好快點兒下田。農(nóng)活緊的時候,大人還不能家來吃飯呢,哪怎兒弄?派家里頭細的拿飯,把燒好的飯啊咸啊,盛在二郎盆里頭,有的用舊方巾一扎,有的放在籃子里頭,或拎,或挎在膀子上,送到大人做農(nóng)活的田頭子上去。
這刻兒,柳安然拎了淘米籮正在水樁碼頭子淘中飯米呢,說是淘米,其實是一半粯
子一半米。倒不是香河一帶長的稻谷少,不是的,上頭公糧任務壓得蠻重的。到了繳公糧的時候,香元支書天天在大隊部的大喇叭里頭廣:“各生產(chǎn)隊注意啦,繳公糧了!我們要把最好的糧食繳到南門糧庫去,也就是說繳給國家。這是考驗我們廣大社員思想覺悟的時候,我們要處理好國家、集體跟個人三者關系,公社李主任明確要求我們,要先國家,再集體,最后才是個人。這也就是說,先要保證國家的公糧,再要給集體留存一些余糧,最后才輪到我們自己的口糧呢!毕愫右粠У拇迕駛冃U淳樸的,信奉“家里頭稻結(jié)子堆到屋梁,抵不到支書大會上表揚”。不管怎兒也要把國家、集體的任務完成了,剩多余少留把自個兒,這個樣子一來,勢必留下的稻谷就不多了,米不夠,只好粯子湊。
柳安然淘米的當口,喜子也不曾閑著。跟爺爺一塊站在碼頭上,他在等爺爺淘米籮一漾,米漿在河里漫開來,有細魚兒來㗘米漿子,喜子便好動手了,用洋瓷缽子猛地一抄,幾條細魚兒進來了。望著喜子這樣子弄,小英子、香香也信風斜似的,跟著喜子學,沒得洋瓷缽子,就用細淘籮子,香香也是實在沒得東西拿了,把家里頭的篾畚箕都拿來用上了。噯,你還別說,她倆比喜子抄得還多呢。為什呢唦?喜子的洋瓷缽子負水,水一滿往外淌,細魚兒也就跟水淌走了。小英子跟香香就沒得這個問題了,只要細魚兒進了淘籮子、畚箕,提起來,水便嘩嘩的從篾子縫隙里漏下來了,細魚兒漏不掉呢。
在水樁碼頭上能抄得到的多半是兩三種細魚兒,細亮眼子,鳑鮍兒,羅漢兒之類。細亮眼子,身體小得可憐,望上去似乎僅有一雙眼睛,而且特別亮,因而鄉(xiāng)里人才給它這樣子的稱呼。鳑鮍兒,跟鄉(xiāng)里細小的玩的銅板那般大小,扁扁的肚皮,小小的頭,紅紅的眼。羅漢兒則迥然不同,長長身子,圓滾滾的,全都是肉。鳑鮍兒,羅漢兒,喜歇在河堤邊沙泥上,河汊里一趟一趟的游來游去,很容易望得到的。水樁碼頭上,淘米水一漾開去,便會吸引來成趟成趟的鳑鮍兒跟細亮眼子。羅漢兒則要等到淘米水漿漫到身邊,才張開嘴,坐享其成。羅漢兒不及鳑鮍兒中看。有一種眼紅紅的,肚皮上閃著綠色的鳑鮍兒,喜子他們頂歡喜了,從碼頭上捉到之后,回去裝進小瓶子里頭玩賞,那種鳑鮍兒,模樣挺好看。有一條,鳑鮍兒蠻難養(yǎng)的,很少有挨過一天的。
譚駝子摸魚的時候,弄羅漢兒,也弄鳑鮍兒,不是為了養(yǎng),而是留作自家做咸吃。將羅漢兒、鳑鮍兒,混在新鮮的“水咸菜”里,再加佐料紅燒,燒好之后,使其冰成魚凍,第二天,再端出來吃。這時的羅漢兒、鳑鮍兒,進得嘴里,軟且滑,鮮且辣,涼中見爽,辣中生暖,其味自有一種美妙。不過,這種吃法只有在隆冬時節(jié)。有童謠唱曰:
冬天,冬天快快來,
鳑鮍兒,羅漢兒燒咸菜,
哪個見了,
哪個愛。
吳麻子挺跟形勢的。不曉得什呢時候,吳麻子再來香河村換糖時,不再挑著糖擔子吆喝了,他身后跟了個打洋鼓的。打洋鼓的跟在吳麻子后頭,吳麻子還是挑他的糖擔子,吳麻子的糖擔子挑到哪塊,打洋鼓的小伙就跟到哪塊。
你聽,打洋鼓的小伙在龍巷上洋鼓打得震天響,“咚咚咚,咚咚咚……”小伙那邊打著洋鼓呢,吳麻子這邊扯著老公調(diào)唱開了——
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好好學習(那個),天天向上。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一陣猛敲,吳麻子接著唱——
老年人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長命百歲(那個),身體健康。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點子舒緩了些個,吳麻子又唱道——
小伙子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精神抖擻(那個),體健力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鼓棰子在手上繞兒飛起來了,眼花繚亂的,讓人不大望得清爽呢。“打得好,打得好!毕沧铀麄兺眯U過癮的,跟在打洋鼓的后面叫喊著。想來是受麻爺爺?shù)母腥,喜子跟摸魚兒、小英子、香香,還有張邋遢,一齊又蹦又跳的,也喊起來順口溜來——
打得好,
打得妙,
打得呱呱叫。
“細猴子別吵,聽人家麻爺爺唱!眹^的大人趕緊擺手,不許喜子他們蹦啊跳的了!瓣P你什呢事啊,這是在巷頭子上,又不是在家家里!毙∮⒆佑X得喜子被人家欺負了,細聲細氣的,站出來頂了一句。“嗬,細黃毛丫頭,嘰里哇咋的,蠻兇的嘛,告訴你家媽媽琴丫頭,打你屁股!薄安辉S你喊我家媽媽‘琴丫頭’,我家媽媽叫‘王小琴’,可曉得咯?”“噢,‘王小琴’‘王小琴’,那就叫王小琴打你屁股。”“哼!”小英子細鴨尾子一翹,細頭兒一仄,拱到喜子哥那邊去了,不再睬跟她逗嘴的大人了。這邊,吳麻子唱得正帶勁呢——
大姑娘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長得漂亮(那個),嫁個如意郎。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身子扭起來了,鼓棰子依然蠻準地打在洋鼓上。吳麻子把他跟形勢的新詞唱出來了——
同志們吃了我的梨膏糖啊,
建設四化(那個),爭當闖將。
“咚咚咚,咚咚咚……”打洋鼓的小伙的洋鼓敲得香河村大人細的心頭癢癢的,還有吳麻子那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詞兒,更是讓鄉(xiāng)里人新鮮,好奇。吳麻子的糖擔子四周簇滿了人,有換糖的,有聽說唱的,有看西洋景兒的。喜子、摸魚兒他們那幫細猴子,更是開心煞咯。這洋鼓“咚咚咚”地打到哪兒,細猴子們便跟到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