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4-08-11 10:42      字數(shù):15595
    喜子七歲上就開模兒到村小上一年級了。

    柳安然拽了細孫子,拎了一包果子,一包硬小糖兒,到村小找到譚校長,說是喜子今后就交把譚校長了,還請譚校長多費心才是。譚校長對柳老先生蠻敬重的,說是還叫柳老先生親自跑到學校來,叫春雨或者喜子家媽媽來下子就行了。老先生不僅親自來,還帶了東西,過于多禮了。柳安然連連擺手,話不能這樣子說,細的上學讀書可算是一生中的頭等大事,種田人講究桑樹要從小育,孔老夫子說的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他柳安然也算是個讀書之人,自家孫子上學怎兒能不來下子呢,老師是一定要拜訪的。至于說兩包小點,說不上嘴,不成敬意。一包果子交把譚校長,給老師泡碗果子茶;一包小糖兒分把喜子的同學們,意思是讓同學們跟喜子和睦相處,在一塊上學呢,整天雞爭鴨斗的,不好,心思得用在讀書識字上。

    喜子新上一年級,自然是在一三班。香河村小還是兩個復式班,一三復式,二四復式。二四復式由譚校長親自教,一三復式由新來的汪老師教。汪老師是個女的,蠻年輕的,長得蠻好看的,聽說是個南京插隊知青。譚校長當了柳老先生的面,把汪老師叫了過來,“汪老師來下子,送個學生把你!蓖衾蠋煵铰妮p快地到了譚校長辦公室,譚校長對她說,“這是柳老先生,這是他孫子,一年級新生柳成蔭!碧崞鹣沧拥膶W名,這“柳成蔭”三個字還是他爺爺親自定的呢。柳安然蠻滿意這個名字的,看似普通,柳成蔭柳成蔭的,但這就有個好處,順!但凡一樣事情一順百順,順則通,通則達,達則旺。而成蔭又蠻有意味的,給人以蔭,總是好的,說明你對人、對社會,有益無害,更深一層,將來可以福澤子孫。如此看來,柳老先生看似信手拈來,卻含深義。起名字真是門學問呢。

    汪老師叫了聲,“柳老先生!敝髱椭严沧拥牟紩涣,輕輕拍了拍小家伙的頭,“走吧,跟爺爺、校長說再見。”柳成蔭嘴張得大大的,說不出來,細臉兒都有些個紅了!昂冒,我們到班上去。以后慢慢就會說了!苯駜侯^一天,柳成蔭哪塊曉得“再見”是什呢意思唦。汪老師一說,他只好像個細啞巴了。

    柳安然望著細喜子跟在汪老師后頭進了教室,他這才跟譚校長道別,獨自一人踱著碎步,沿龍巷家去。

    跟柳成蔭一塊上學的,還有小英子,陸根水家的細丫頭,起了個陸小英的學名,是陸根水跟王小琴在家里頭拼斗拼斗,起了這么個名字,不曾請先生起。說到這個王小琴,不是旁人,就是琴丫頭。做姑娘的時候,一口一個琴丫頭,現(xiàn)在出嫁了,結(jié)了婚,生了細的了,還琴丫頭琴丫頭的喊不合適呢。村子上的人,再見到琴丫頭,不這樣子喊了,而是叫她王小琴,平時玩得好的姐妹,多半叫她小琴了。

    另外,“二侉子”家細丫頭香香、譚駝子家孫子譚賽虎也都一塊進了村小,成了一年級新生。香香在學校里頭就不叫香香了,叫王月香。背起書包,一蹦一跳地往學校去,兩只細爬爬角兒,在腦勺子后頭一跳一跳的,望上去蠻高興的呢。

    水妹子家張衛(wèi)東,比他們幾個都大一歲,該派上二年級的,留了一級,繼續(xù)上一年級。倒不是老師要他留級,而是他死活不肯上二年級。譚校長說,成績一般化,但可以上二年級。張衛(wèi)東聽說要他上二年級,張開大嘴巴,“哇哇哇”大哭不停,問他為什呢不肯上二年級,他不吱聲。沒得辦法,最后還是水妹子用一塊桃酥餅子,從細小伙嘴里套出話來,說是他如若上二年級就當不上班長了。他在一年級是班長呢,這樣他留在一年級肯定還是他當班長。新來的細小的,個子沒得他高,歲數(shù)沒得他大,功課又都是自己學過的,他當班長篤定。水妹子被細小伙弄得哭笑不得,想想也不過才八歲,不曾有多大呢,多上個一年級也無妨,就讓他上了一年級。為了自家小伙的事,水妹子特地跑到學校,找了下子汪老師,希望汪老師能考慮,讓她家小伙當班長。汪老師笑嘻嘻的,不曾一口答應,惹得水妹子眼淚爽爽的,走了。

    鐵鍋箱,

    銅鍋蓋,

    中間燉著一碗菜,

    有人吃來,

    沒人蓋。

    在香河一帶流傳的這則“猜猜兒”,喜子、摸魚兒他們幾個不離嘴邊呢。龍巷上,三兩個細小的簇在一塊,當中只要哪個說了頭一句,自然會有人跟在后頭,一口氣溜完。那滿帶稚氣的童音,非說,似唱,飄蕩在龍巷之上。這些細的,自然說得出,這則“猜猜兒”說的是“螺螺”。

    這不,喜子他們幾個放了學,小書包一丟,有的提了小鉛桶,有的提了小柳條籃子,三五成群,直奔田頭,找泥渣塘,拾螺螺去了。村子上,罱泥、罱渣,罱個不停,每天都有泥渣上岸進塘呢。這泥渣,只要泥漿稍微沉淀下子,螺螺便會慢慢從泥渣里蜒出來,在黝黑的泥渣上,蜒出彎彎曲曲線條,望上去像一幅哪個也看不懂的畫。

    喜子、小英子跟香香三個人光著腳丫子,褲腿卷得高高的,踩進軟軟的泥渣里,兩只小手忙個不住氣,在拾螺螺呢。喜子拾起螺螺來,比她們兩個人都快,只聽著螺螺“篤”兒“篤”地一個接一個,不住氣地往鉛桶里頭撂。過不了多會子,喜子的小鉛桶就平口了,裝不下去了。喜子并不忙著回去,而是幫著英子她倆再拾一氣,直到她倆的小籃子也差不多滿了,才一起家去。自然,喜子心里頭也是有數(shù)的,先跟小英子拾,把小英子的家伙拾得放不下了,才跟香香拾,碰到實在來不及的時候,就把自個兒鉛桶里的抓幾把分給她們一些個。喜子這個小伙,人小鬼大的,會照顧人呢,心眼不壞。

    喜子他們拾螺螺的當口,摸魚兒跟張邋遢到河浜上趟蜆子去了。

    摸魚兒跟喜子有點兒不一樣呢,他不歡喜跟小英子、香香在一塊兒,本來今兒一放學,他最想跟喜子一塊趟蜆子的,他約了喜子,喜子說帶英子、香香一塊兒去吧,摸魚兒不讓,結(jié)果喜子說,那他也不來了,去拾螺螺了。摸魚兒原本想還喜子一個人情的,可這人情不曾還得掉。

    這會子,摸魚兒的趟網(wǎng)子 朝河里一放,手抓著長長的趟網(wǎng)子柄,讓網(wǎng)子貼著河床向前推,趟網(wǎng)子柄差不多全推到河里頭了,這才往回收,一把,一把,趟網(wǎng)子出了水面,用勁一挑,趟網(wǎng)子便到了岸上,把網(wǎng)子里頭東西倒出來,撿一撿,有用的,不僅是蜆子,也有些個小魚小蝦之類,一起裝進自帶的家伙里頭。向前換個地方,再下趟網(wǎng)子。別看他歲數(shù)小,趟起趟網(wǎng)子來,有板有眼的,蠻有樣范的。

    張邋遢就不行了,趟網(wǎng)子放到河里頭靠不到底,雖說也是一下子一下子地在趟,趟網(wǎng)子提上來時,是空的,里頭連個瓦瓷片子都沒得,更不用說蜆子之類了。趟幾下子沒得收獲,張邋遢把趟網(wǎng)子往河浜上一撂,不高興趟了。之后,主動跟在摸魚兒后頭,摸魚兒每趟一網(wǎng)上來,倒下來則由他來揀,這樣子一來,摸魚兒趟得更專心了。

    楚縣農(nóng)村,對螺螺蜆子處理起來卻是兩個樣子。拾來的螺螺養(yǎng)幾日,便愿意一只一只剪去尾部,洗凈做咸吃,而蜆子多是作了鴨飼料。香河一帶村民家中,多半有三五只蛋鴨。喜子家不僅有蛋鴨,而且還養(yǎng)了五六只毛絨絨的細鴨子。喜子別提有多寶貝這些個細鴨子了。每天上學放學,早上、中午、晚上,他都要給細鴨子喂食。細鴨子最歡喜吃的是細長魚,剁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小盆子里頭,稍微放點水,這樣細鴨子好吃。

    也許是喜子喂食喂得多了,只要他一到細鴨子們跟前,這五六個毛絨絨的,毛色淡黃的小東西,便會跟喜子搶他手里的細長魚。有一回,喜子逮住一條細長魚正準備剁呢,一只細鴨子嘴一伸,只聽得“篤”的一聲,從案板上蹦出半個扁扁的鴨嘴來。那只搶嘴的細鴨子,上嘴唇被剁了下來,只剩下巴還在,還“呱呱呱”地叫個不停。

    這可把喜子嚇壞了,趕緊緊拎了書包往學校奔。楊雪花從田里做農(nóng)活回來,發(fā)現(xiàn)后院鴨欄里頭,細鴨子“呱呱呱”不停在叫,進鴨欄一望,乖乖,一只細鴨子只剩下半面嘴了,曉得這事不會有旁人,肯定是細小伙給細鴨子剁長魚時闖的禍。

    放學回來,喜子憋咳憋咳的,既不提出去拾螺螺、趟蜆子,也不提喂細鴨子的事了。楊雪花跑到喜子跟前問,“我家喜子今兒怎兒了,在學校挨汪老師批評啦?”“不曾。”細小伙答話在鼻子里頭像個蚊子哼。“那怎兒好像不高興的?”媽媽故意試試細小伙,望望他可講實話。見喜子不吱聲,楊雪花點了下子,說,“今兒細鴨子可曾喂呢?”楊雪花不提細鴨子還好,一提細鴨子喜子“哇”地一聲撲到媽媽懷里,“媽媽,不是我有意的,是細鴨子搶食搶的,你快救救它吧,細鴨子疼煞咯了。”

    細小伙哭得眼淚爽爽的,讓楊雪花這個做母親的又好氣,又好笑。你說細鴨子嘴給剁下來了,怎兒救法子唦?既是細小伙要救,多多少少總聽下子呢,于是,楊雪花從針線扁子里頭找出個布條子,讓喜子從鴨欄里頭把那只半只嘴巴的鴨子逮出來,母子兩個一起給受傷的細鴨子包扎起來。不一會兒,一只嘴上纏著布條子的細鴨子在后院“呱”來“呱”去的,樣子蠻滑稽的,惹得喜子破涕為笑了。

    有了這一次的教訓,喜子給鴨子喂長魚時,先在高處把長魚剁好,之后再送到細鴨子們嘴邊。對于那只傷病號,每回喂食,喜子都是抱在手里,把長魚送到它嘴里,格外寶貝。即便是這樣子照料它,也不曾活過幾天,那只細鴨子死在鴨欄里頭了。喜子哭傷心煞咯,非要媽媽在自家豬圈旁邊的老榆樹下挖個塘,把死了的鴨子埋了。

    聽大人說,蜆子肉與殼一樣有營養(yǎng),蛋鴨吃了,容易盤蛋殼子,不生軟黃蛋,下蛋多,且大。自然,細小的有時候也會在飯桌上見到燉鴨蛋之類的佳肴。于是,鉆蘆蕩,轉(zhuǎn)潮溝,趟蜆子,便更來勁了。

    吃螺螺,不能一拾回來就吃,得把螺螺先放在瓷盆、腳桶之類的家伙里,清養(yǎng)幾日,待螺螺吐凈了體內(nèi)污物之后,再做咸。香河村村民家里頭吃螺螺,多數(shù)是“燉”。剪好的螺螺,裝進小瓷缽子,配好醬油、菜油、青蔥、生姜之類佐料,之后,燒飯時,放進飯鍋里燉。飯好了,螺螺也就燉好了。你沒見到龍巷之上村民們,捧了飯碗,蹲在巷口邊吃飯,邊閑話,飯碗上堆了油漬漬的螺螺,扒一口飯,用筷子挑起螺螺,就到嘴邊用勁一吮,螺螺成了空殼子,肉留在嘴里,聽憑人細細咀嚼。家中的細小的頂歡喜螺螺湯泡飯了,一碗飯,只需泡上幾勺螺螺湯,吃在嘴里頭便美滋滋的了。

    香河一帶,一直流傳著清明前吃三回螺螺,一年不害眼睛的說法。有無道理,沒有請教過醫(yī)生,但村民們一直這般認為。一年中,吃螺螺的次數(shù)多起來,吃法上也就有了不同的花樣。螺螺入得城里人正正規(guī)規(guī)的宴席,是近年來的事。廚子事先將螺螺煮熟,一個一個用人工將螺螺肉挑出來,或涼拌,或與韭菜爆炒,味道也蠻不錯的。然,終不及鄉(xiāng)間家常的作法——燉螺螺,來得活鮮。你想啊,那螺螺肉一直呆在殼內(nèi),原味多半未損,吃時,才用嘴來吮,所有鮮味皆入口中。且家人圍桌而坐,相互吮吸的樣子定然不同,加之吮吸時有吱吱的響聲,那滋味,那樂趣……一幅合家歡,便妙趣天成。

    蜆子不及螺螺好養(yǎng)。蜆子養(yǎng)的時日一長,便會咂嘴,變質(zhì),有異味,只好倒掉。所以,要吃蜆子的話,趟回后,只需稍養(yǎng)一段時辰,洗凈蜆貝上污物,便可用清水餉,餉好的蜆子,貝殼自然開裂,從貝殼中扒出蜆肉,便用它,或紅燒,或清煮,或做湯,均是一道家常小菜。最是那燒蜆湯,叫人望見了吃不到會淌口水呢。餉好的蜆肉與青菜頭爆炒,片刻之后,兌入餉蜆子時的蜆湯,湯一滾,即需起鍋,便可享用。這刻兒,蜆肉嫩,蜆湯白,菜頭碧,嘗一口,鮮美誘人。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用的青菜頭兒,需是現(xiàn)時吃現(xiàn)時從地里拔上來的,方才鮮活;蜆湯,用餉蜆子時的原汁,淀清后再兌入。這道菜,只在香河村這樣子的鄉(xiāng)下才吃得到呢,蹲在楚縣城里的人,便無這等口福了。

    夏天的夜空里,星星在蔚藍色的天幕子上一閃一閃的。這塊一團子,那塊一團子的,真像調(diào)皮的細猴子似的,眼睛眨兒眨的。這個時候,喜子有個好去處,到他翠云姑姑住的小平頂子上,乘涼。

    楊雪花早把席子給細小伙在平頂子上鋪好了,夜飯一吃,喜子便拽著柳安然,從臺階上一梯一梯的上平頂,每跨一梯總要關(guān)照爺爺一聲:“爺爺,往上跨,腳底下當心!绷踩划吘股狭藲q數(shù)的人,眼睛哪塊有孫子好唦!拔壹蚁沧佣铝耍瑫諔肆四亍!绷踩幻可弦惶,都有孫子扶著,心里頭蠻安慰的。

    “那今兒晚上,爺爺要給我講個好長好長的故事!钡玫搅踩坏目洫,喜子借機向爺爺提要求了!熬湍愎淼煤。”柳安然對細孫子的要求向來有求必應的。

    平頂上,柳安然一邊搖著芭蕉扇子,一邊講些個白蛇娘子杭州斷橋逢許仙啦,梁山伯與祝英臺草橋結(jié)拜,十八相送啦,牛郎織女每年七月初七,鵲橋相會啦,孟姜女哭倒萬里長城啦……。這時候,聽眾不止喜子一個,還有哪個?小英子。別看兩家大人平日里不怎兒粘涸 ,小英子卻總愛往喜子家跑,一塊出去玩,洗澡,拾螺螺,晚上到平頂子上乘涼。柳春雨從內(nèi)心蠻歡喜這個細丫頭的,他自己還有個恒心病,一直從王小琴那塊不曾問出個所以然來呢。這一點,要算楊雪花會做人,曉得是“琴丫頭”家丫頭,反而格外照應得好,邊乘涼,邊吃瓜,有喜子的,就少不了小英子的。西瓜,一人一瓣,啃著吃的時候有,一人半個,剜兒吃的時候也有;黃瓜、水瓜,則一人一條,大人吃不成也要把兩個細的吃。倒是聽說,陸根水為小英子常往這家里跑,發(fā)過脾氣,打過細丫頭,被小英子媽媽一頓瘟沖,家里水缸上的舀水瓢兒差點摔到陸根水頭上去,陸根水憋咳卵子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個。小英子照樣到喜子家來了,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原來她人小鬼大的心里就歡喜媽媽,這樣子一來,跟媽媽更親了。

    在平頂子上乘涼,人自然到了高處,少了蚊子的叮咬,也就不再麻黃嘰嘈的了,要不然,被個討厭的蚊子,偶爾還有個把牛虻子,叮得身上一個細疙瘩子,一個細疙瘩子的,不舒服呢。兩個小人兒,聽柳老先生談天說地,議古論今,前朝后漢,海闊天空,聽到傷心的地方,喜子跟小英子,淚珠子都在眼眶里頭打轉(zhuǎn)了呢,聽得高興了,又會“咯咯”的笑個不停,也不曉得把剛才眼角上的淚珠子擦掉。

    偶爾,柳先生也會出個把題來考考兩個小聽書迷。有一回,柳先生就出了個題,事先說好了,兩個人答對了,賞西瓜吃;答錯了,三天不準聽故事。題兒蠻簡單的,問:“《三國》里頭哪個最鬼?”“鬼”就是點子多、主意多、聰明的意思,兩個小學生是懂的!度龂防舷壬v兒爛咯了。先生題兒一出,喜子、小英子都笑了,說要吃瓜,白籽紅瓤的,像是穩(wěn)操勝券了。柳安然瞇著眼睛,用芭蕉扇子拍了拍兩個小書迷的頭,“先答題唦!”喜子眼珠子一轉(zhuǎn),骨碌骨碌的:“爺爺,我曉得,是孔明!毕沧诱Z音剛落,還不曾容先生判個是非呢,小英子嚷了起來,“不對,瓜歸我啰!毕沧觾芍谎劬Φ傻酶鼒A了:“那你倒說出個名字上來唦!薄爸T葛亮!”小英子眼睛眨兒眨的,心里對喜子說,“怎兒說唦,服輸吧?”“不對,爺爺說的是孔明!”喜子絲毫沒得退讓服輸?shù)囊馑!笆材乜酌餮,是諸葛亮!毙∮⒆右膊桓适救酢!翱酌鳎 薄爸T葛亮!”“孔明!”“諸葛亮!”兩個小人兒,唇槍舌劍,舌劍唇槍,各不相讓,吵得臉紅脖子粗的,一個不服一個。這才雙雙求援似的來問柳老先生。喜子求勝心切,“爺爺,是我對吧?”爺爺笑笑,說了句:“小英子對!边@下子喜子不干了,“爺爺你偏心眼,不答應,就是不答應。”淚珠子“叭噠叭噠”直往下掉了。小英子有些可憐起喜子哥來了,問道:“柳爺爺,真的是我的對么?”“真是兩個小傻瓜,孔明就是諸葛亮,諸葛亮就是孔明,你倆說哪個對?”兩個小書迷這才恍然大悟,“噢,我們都對,我們都對。”兩個人高興得站了起來,又是蹦,又是跳。笑聲,從小平頂上飄到龍巷上空。

    講故事,也有兩個小書迷不過癮的時候,柳安然疲勞了,略微找個小段子,應付下子。喜子跟小英子怎兒得放爺爺過身呢。這時候,多半是楊雪花把兩個細的拉到自個兒身邊來,“你倆怎兒這樣子不懂事的,也不曉得讓爺爺歇下子,我來講把你倆聽!睏钛┗ǘ喟氩粫又墓适峦轮v的,她頂拿手的,便是教兩個細的認天上的星星。什呢燈草星啊,什呢石頭星啊,還有什呢拙婆娘撐帳子,那拙婆娘可真夠笨的,帳子被她撐得一角上一角下的,歪得蠻厲害的呢。兩個細的,聽著聽著,身子也乏了,便睡著了。

    王小琴估摸著喜子家小平頂子的故事會要結(jié)束了,也到了細的該派睡覺的辰光了,明兒大人要下田,細的要上學呢。她便跑到喜子家前院墻外頭,站在小平頂子下面朝上喊兩聲:“英子,不要怎兒纏著柳爺爺了,跟我家去睡覺,明兒要上學呢!薄靶↑c聲,細的睡著了呢!睏钛┗ㄟB忙爬起來,站到小平頂子的邊上,從上往下對龍巷上的王小琴說道。“這個細丫頭,又睡覺了?煩你抱下來,接把我。”“等下子啊,我就抱下來!庇谑牵瑑蓚女人在柳家前院柳條門口,一內(nèi)一外,完成了細小的的交接儀式。哪個也不曉得,這刻兒,她倆會想些什呢。也許她們當中有人會想,如若沒得車路河工程工地上的事情,站在內(nèi)邊的恐怕就不會是楊雪花了吧?

    喜子跟小英子在小平頂子上聽故事的當口,柳春雨多半會敞著白小褂子,刮著芭蕉扇子,在龍巷上溜達呢。香河村像柳春雨家有小平頂子的并不多,一般人家乘涼,多半在自家天井里頭,放張小桌子,一家老小擠在桌子上面,扇子打得“噼噼啪啪”的,比起小平頂子來,桌子畢竟太矮了些個,蚊子還是蠻多的,不打不行。這當兒,你只要跟著春雨溜一圈,就會發(fā)現(xiàn),不僅男將們披衣敞懷,三四十歲的大婦女也跟男將們一樣,夏布衣裳并不穿起來,也是披在肩膀上,衣扣一個也不紐,敞著,兩只奶子耷拉著,不時用芭蕉扇子拍打在奶子上,一樣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有細的喝奶的小媳婦,則虛掩著懷,脹滿奶水的奶子圓滾滾的,一不小心就有溜出來的可能呢。要是細的吵鬧要喝奶了,胸前的褂子一扒,露出白䐛

    䐛的大奶子,隨手捏著,把奶頭子往細的嘴里塞。香河一帶,開了懷的女人,當著別的男將的面,給自家細的喂奶,大大方方的,從來沒得躲躲藏藏的話說,更不會臉紅。那些到了一定歲數(shù)的大婦女,甚至上了年歲的女人,敞個懷就不希奇了。不過,有一點,不曾開懷女人,不曾出嫁的姑娘絕對不能夠這樣子放肆的。如若這樣子了,會被旁人罵騷貨,不正經(jīng)的,在村子里頭是抬不起頭的。不是說一地一鄉(xiāng)風,十里九不同么?香河一帶就是這樣子的風俗,不為過分的。

    夏天的太陽,曬得滋熬熬的,人脊背上直冒汗珠子。大隊部的一面土墻上,三三兩兩的野蜜蜂們,“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在屋檐下插有蘆柴的地方,在稍微高一點兒的土墻上面,做窩,儲藏蜂蜜呢。一眼望上去,一面墻上,洞兒眼兒的,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檐口稍微大一些個的蘆柴頭子上,有野蜜蜂進兒出的,口邊上沾滿了蜂蜜,黃霜霜的,叫細小的望見了忍不住要上去用舌頭舔下子。那露在外頭的蜂蜜實在太誘人了。哪個細的不嘴饞呢?

    不曉得什呢原因,吳麻子好久不曾到香河村換糖,香香有點兒嘴饞呢,結(jié)果自個兒到大隊部的墻壁上掏蜂蜜。香香掏蜂蜜的家伙就兩樣,一根蘆柴棒子,一只細玻璃瓶子。如若還要算的話,她腳下還有張爬爬凳兒,掏不著的時候,墊在腳下增高用的。這刻兒,望著飛來飛去的野蜜蜂,望著屋檐口蘆柴管子口邊上沾著的蜂蜜,香香咽喉里的咽喉屌兒已經(jīng)在踏碓了,就差淌口水了呢。

    還好,大隊部這面土墻跟前,這會子沒得旁人,香香也就放心大膽了許多,不用怕被大人或者說其他細的望見了,會形容她是個好吃精,是個小饞貓。沒得人好,香香就不必管它這些個事情了,只顧專心掏她想要的蜂蜜了。你看她也是個掏蜂蜜的老手呢,用一根蘆柴棒子,伸到蜜蜂的洞穴里,再用細玻璃瓶子等在洞口邊上,蘆柴棒子在蜜蜂的洞穴里頭輕輕搗幾下,只要一碰到蜜蜂,蜜蜂就會從洞口飛進細玻璃瓶子了。這個樣子一來,香香便可逸事逸當?shù)匕讯蠢锏姆涿厶统鰜,放到嘴里嘖兒嘖的,嘗嘗甜不甜。接著再選擇下一個目標,也就是下一個蜜蜂洞。

    一面墻上,大大小小的蜜蜂洞多著呢,你不能一個洞,一個洞地都試一遍吧,那怎兒試得過來呢,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這里頭就有個對蜜蜂洞穴的判斷跟識別的問題。有的洞里邊不僅沒得蜂蜜,還可能有錐子 ,再有的洞穴里邊會有喜喜蛛兒,爬得塊塊是絲,粘滋滋的,粘到手上弄都難弄得清,不舒服。你要說對掏蜂蜜的洞口說出個一二三來,沒得。這種眼功靠實踐。毛主席他老人家說得好,實踐出真知,斗爭長才干。一點都不假,香香她就會選,你問她為什呢選這個洞,而不選那個洞,道理她肯定說不上來,但她就曉得這樣子選,而不是那樣子選。這功勞歸結(jié)于她經(jīng)常到大隊部這面土墻上實踐的結(jié)果。

    這一套,不僅香香會,喜子、小英子、摸魚兒、張邋遢均會,香河一帶的細小的,可以說句大話,沒得一個不會的。話又說回頭了,都會不等于就不出事。這不,掏蜂蜜的老手香香就出事情了。

    她連續(xù)掏了幾個洞,只有洞口邊有些個蜂蜜,飛進瓶子里頭的蜜蜂屁股上倒是黃霜霜的,洞里頭沒得什呢蜜。于是,香香把眼光轉(zhuǎn)移到屋檐下口的蘆柴上了。問題來了,屋檐下口的蘆柴管兒香香掏不到,你也許會說她不是有爬爬凳兒么?不行,站到爬爬凳兒上也還是掏不到。香香又從大隊部墻旯旮上搬來幾塊土坯,壘在爬爬凳兒上頭,好容易碰到屋檐了,掏起來還是不怎兒爽手。實在沒得辦法了,香香只好來點兒小小的破壞活動,把自己望好了蘆柴,從屋檐下抽出來,也不是完全抽下來,抽到可以折斷,而不會損害蜂窩時,便用力一決,蘆柴脆得很,蠻容易折斷的。這時,香香就會把折斷的蘆柴管子就到眼睛上望下子。這時候,手中的蘆柴棒子就沒得用了,伸不進蘆柴管子里頭去呢,只好靠眼睛朝蘆柴管子里頭望,望見里頭黃霜霜的,便將蘆柴管子就到嘴邊上,把蘆柴管子用手指頭彈下子,讓里頭的蜂蜜活動身,之后便會乖乖地掉進香香的嘴里去。香香咂巴咂巴細嘴巴,伸出舌頭尖子舔下子,蠻甜的,香香蠻開心的了。

    可人心真的沒有滿足的時候呢,當?shù)厝顺Uf,心肝堂不得滿。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種欲望是不分大人細小的的。這刻兒,香香老是一個一個地嘗,覺得不過癮,嘗得性急了,索性把小玻璃瓶子蓋子拔下來,嘴直接就到瓶子口上,指望瓶子里頭的蜜蜂能把蜂蜜直截了當屙到自己嘴里。從道理上說,香香做得一點兒也不錯,你蜜蜂把蜜屙到洞穴里頭也是屙,屙到蘆柴管子里頭也是屙,真接屙到我香香的嘴里頭不也是一個樣子么?哪曉得,香香把細玻璃瓶子蓋子一打開之后,蜜蜂爭著往外溜,碰到香香的嘴擋著它們的出路了,便毫不客氣地用屁股對著香香的嘴了,倒不是屙蜜給香香嘗,而是把香香的嘴唇作為來犯之敵了,伸出尾部的長刺,猛刺下去。這不,香香的嘴腫得像水葡萄似的,亮鼓鼓的。這下子闖禍了,香香蜂蜜也掏不成了,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只好捂著嘴,往家跑。路上碰見人,問她怎兒捂著嘴的,香香頭一低不睬人家,不是她不想睬人家,是她不好意思把嘴被蜜蜂錐的事說出來呢。

    一三班的教室里,汪老師正帶領(lǐng)著一年級的學生朗讀課文《我愛北京天安門》,汪老師領(lǐng)讀一句,“我愛北京天安門,”學生們跟著汪老師讀,“我愛北京天安門,”幾遍下來,學生們對課文有些個熟悉了,汪老師就讓學生們連在一塊朗讀一遍。張邋遢讀的聲音最大,他早背得熟透透的了,又是班長,正是他顯擺的時候。

    自打水妹子找過汪老師之后,水妹子就不曾再怎兒跟汪老師多說什呢,她覺得汪老師到底是大城市來的人,沒得香河村人直爽。水妹子心想,讓我家小伙當班長,并不是什呢大了不得的事情,更何況我家老子還是村上的支書呢,你一個插隊知青,就沒得事情用得著旁人幫忙么?給我家細小伙當個班長有什呢難唦?當面不肯應承,惹得水妹子蠻傷心,蠻沒得面子的。盡管后來,張衛(wèi)東家去說,汪老師讓他當班長了,不過是試用,得看張衛(wèi)東的各方面表現(xiàn)。水妹子一聽不僅不曾感到高興,反而更生氣了,你汪老師這做的什呢事情唦,班長要么就讓我家張衛(wèi)東當,要么就不當,大不了細小伙哭下子,難不成我連個細小的都哄不住么?還要試用,這玩的哪一出唦,吊我家細小伙味口呢?到時候你把他當這個班長還好,萬一不把他當了,你嘴說本來就是試用的,拿下來堂兒皇之的理由,我家小伙心里就難過了呢,一下子不當這個狗屁班長也就罷了。汪老師,我跟你相過命了,如若你真不把我家張衛(wèi)東當這個班長,就也別想在香河村小當這個老師了,我頭一個就放你不得過身,你當心點兒好。

    這些話都存在水妹子肚子里頭呢,哪個也不曉得,只有水妹子自個兒曉得。這刻兒,三一班上,張衛(wèi)東朗讀《我愛北京天安門》的課文正帶勁呢——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我,愛,北,京,天,安,門……

    “報告!”摸魚兒兩條腿子叉兒叉的,站到了教室門口!白T賽虎,你為什么遲到?”“我,我,”譚賽虎沒得下文。“我什么我,遲到說不出正當理由,不能上位子的,先站在門口,想好了再進來。同學們繼續(xù)!眲偛琶~兒兩條腿子叉兒叉的,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就已經(jīng)有人在笑了,他“報告”一喊,大家干脆停下來不讀了。這會子汪老師讓繼續(xù),同學們才又朗讀起來,為了表示大家對課文讀得很熟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語速——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我愛北京天安門……

    譚賽虎磨磨蹭蹭的,不好意思說出為什呢叉腿子的原因呢。

    原來,摸魚兒在家里頭喂細鴨子食的,細開襠褲子一敞,“細麻雀子”完完全全地撂在外頭了,到處吃食的細鴨子發(fā)現(xiàn)了摸魚兒褲襠里頭掛著小東西,張開嘴便哧,這一哧還不肯丟,摸魚兒疼痛難忍,哭著喊著叫媽媽,楊阿桂聽到細小伙的哭聲,趕快放下手里的活計,把個細鴨子趕走,再望望細小伙的“細麻雀子”被家里細鴨子哧腫起來,走路都不好走了呢!拔柳,把我家摸魚兒的‘細麻雀子’作你吃的食了,要死下來了!睏畎⒐鹨贿吜R一邊給細小伙腫起來的細屌子涂上些個消炎藥水。這個樣子一來,摸魚兒只得叉兒叉的走路了。上學時,譚駝子原本要送孫子來學校的,摸魚兒生怕爺爺背著他來,一下子就被人家曉得了,難為情呢。細小伙不曾肯,哪曉得遲到了。汪老師這一關(guān)過不去了。

    “報告汪老師,譚賽虎遲到是有原因的!绷墒a冒里冒失地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班?你倒說說是什么原因唦?”汪老師想不到一向上課蠻守紀律的柳成蔭會站出來替譚賽虎說話。

    “你望望他褲襠就知道了!绷墒a認真地說。盡管他說得蠻認真的,不像是開玩笑,教室里的細學生們還是哄堂大笑起來。

    “柳成蔭,不許說下流話。”汪老師對柳成蔭提出警告。

    “老師,我說的真話,不是下流話,你望下子就知道了。他那個‘細麻雀子’被鴨子哧兒了,腫呃在兒呢!绷墒a家細鴨子都是他喂食的多,媽媽、爺爺均關(guān)照過他不能把“細麻雀子”被鴨子哧到,哧到了又疼又腫,跑路都不好跑,有好兩天才消得下去呢。尤其前向時,把細鴨子嘴剁掉的時候,媽媽又提醒過他呢。

    “柳成蔭,不要胡鬧,譚賽虎身上哪來的小麻雀子?”可憐汪老師歲數(shù)也不大,又是個南京女知青,到哪塊懂香河這一帶的方言土語唦。

    “譚賽虎,你啞巴啦,不能把褲子扒開來把汪老師望下子!绷墒a又不好跟汪教師說“細麻雀子”就是細屌子,要是譚校長的話,不用說,譚校長也懂的。這個汪老師也真是太嚴格了,譚賽虎不管怎兒說也是譚校長家小伙,不能因為譚校長今兒到公社中心校開校長會了,你就不把面子,讓校長家小伙罰站,譚賽虎家去不會說么?就把人家放上位子算了。

    汪老師表情嚴肅,班上學生想笑的,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笑了,把頭拱到桌子底下,捂住嘴“哧哧”的笑。譚賽虎望著柳成蔭好心幫他忙的,反而挨汪老師批評了,站到現(xiàn)在也不曾往下坐呢。就只好實話實說了,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來龍去脈說給汪老師聽。這下子,輪到汪老師臉紅了。

    “下課。柳成蔭,你負責把譚賽虎扶到我辦公室里來。”由譚賽虎這樣子一折騰,一堂課結(jié)束了。汪老師挾起課本,跟柳成蔭交代過之后,勁抖抖的出了教室。

    香香跟摸魚兒這樣子的事,總要被喜子、小英子,還有張邋遢笑上好幾天呢。

    龍巷之上,幾個放學的小學生碰在一起了。“噯,這下子喜子跟摸魚兒被汪老師叫到辦公室,肯定沒得好果子吃了!薄安畈欢!薄耙膊灰姷,就算柳成蔭家爺爺汪老師敢得罪,譚賽虎家老子,汪老師也敢得罪?”細猴子們壞呢,人情世故,哪塊不懂唦。他們哪塊想到,汪老師根本不曾拿他倆怎么樣,先是給譚賽虎上了消炎藥,然后交了個新任務把柳成蔭,讓柳成蔭教她香河一帶的方言。柳成蔭抓耳撓腮的,不曉得是答應還是不答應。說是家去問下子爺爺。汪老師說,“好,改天我還要到你家拜訪你爺爺呢。”這下子可把小喜子高興壞了,陰沉了大半堂課的小臉兒,這會子才有點兒笑容。

    鏟豬草,可算是夏天香河一帶細學生每天都要做的事。家中豬圈里頭養(yǎng)著條大肥豬呢,不鏟些個新鮮的青草喂豬,沒得這些飼料把它吃呢。放學之后,家里大人便會讓家中細的背著網(wǎng)兜,或篾子籃子,拿了把小鏟鍬,到田野上去鏟豬草。

    鏟豬草你是叫不動摸魚兒的。為什呢唦?一般人家家里頭均養(yǎng)豬子,他家不養(yǎng),他家養(yǎng)魚。這樣子一來,他就不用鏟豬草了呢。小英子鏟豬草總是跟喜子打幫,最多帶上香香。有的時候,香香嫌小英子對喜子好得嫌相兒似的,心想,我來兩家還是親戚呢,你對人家比對自家親戚還要好,跟在你來后頭有什呢意思啊,把我當個跟屁蟲子了,我才不是的呢。這樣子一想,就會去找張邋遢打幫,不跟喜子、小英子粘到一塊。鏟豬草,本來就是各鏟各的,一條圩子的段面就那么大,人多了鏟不了幾鏟鍬子,就沒得草鏟了。再重新找地方,幾一轉(zhuǎn),辰光就不早了,天就黑了。所以,做其他事情喜子他們幾個會簇到一起,唯有這鏟豬草,多半兩個人打幫。

    這不,臨放學前,小英子就跟喜子哥說好了,放學后到河北高垛子上鏟豬草。前兩天,她家媽媽就說,高垛子上兔子苗 多呢,快去鏟,把人家曉得了,就靠不住了。“靠不住”就是要被旁人鏟走了,兔子苗長不成了,自己再去也鏟不到了。

    從河南村子上到河北,隔著一條香河呢,沒得橋,過河靠渡口上的渡船。

    香河一帶,常見的渡船有兩種:一種有人擺渡的,擺渡的用篙子撐,用槳劃,往返于河汊之上,接人上船,送人上岸。這種渡口,多半通往外鄉(xiāng),過往頻繁得很,渡口又大,沒得人擺渡不行。于是,鄉(xiāng)里就有人干起了擺渡的營生,過渡的隨手丟兩個“鉛殼子”,上船,過河,上岸,繼續(xù)趕路,蠻便當?shù)。如若跑到河邊望不見個人影子,河過不去,沒得辦法趕路,急煞人呢。有了擺渡的,花個幾分錢,樂意。這樣子一來,擺渡的便從這來來往往的渡客手縫里頭賺幾個居家過日子的開銷。雖說跟種田相比,另有一番辛苦,刮風落雨,三伏酷暑,數(shù)九寒冬,懶不得,閑不得。要不然,人家會罵的,自己良心上也過不去,吃的不就是這碗飯么,怎兒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呢?擺渡,間斷不得的。不是說,百年修得同船渡么?在擺渡的望起來,跟來來往往的陌生人相遇,相識,說到底也是緣份呢。在渡口上做的時日長了,自然會有些個熟客,從他們嘴里聽到外頭一些新鮮事兒,閑談拉呱當中,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如若更熟了,曉得渡客時常從哪塊來,到哪塊去,托人家辦些小小不應的事,熟人熟路,并不費難。

    擺渡的渡口,有收錢的,也有不收錢的。不收錢,渡客自然更滿意。而擺渡的也不是白干,隊上每天都會記工分的,和在生產(chǎn)隊做農(nóng)活的工分標準一個樣子。這種渡口上的擺渡的,多半是生產(chǎn)隊上選派的。

    還有一種渡船,是沒得人擺渡的,叫無人渡船。渡船兩頭釘有鐵環(huán),拴渡船繩子用的。繩子一頭拴在渡船的鐵環(huán)上,另一頭扣在岸上的木頭樁子上,也有扣在靠河邊的樹上的。想要過河的,在岸邊蹲身拉繩子,一把一把,把渡船上的繩子往自己跟前拉,跟前繩子堆得越來越多,船就靠近了,便可上船,再蹲到渡船的另一船頭上,重復剛才在岸邊的動作,待船靠岸后,便可離船上岸,趕路去了。只是有一條,在渡船上拉繩子,需要把繩子及時放入水中,讓渡繩在水中自然散開,堆在船上,容易掛住了,繩子放不下來,如若用力硬拽,渡繩一斷,后來人就不容易順利過河了。

    這種渡船,一到冬天就蠻麻煩的了。西北風刮得呼呼的,鵝毛大雪在天上飛飛的,在家里頭手都怕往外伸呢,過河得自己拉渡船上的繩子,冰冷的河水,凍片子閘閘的,哪塊還顧得上理渡繩唦,稍微不注意,渡繩便斷了。這下子,上了船的上不了岸,到了岸邊的上不了船。村子里干部負責的,還好,立馬派人來修,要是不負責任的,渡口什呢時候能通行,難說。

    香河上的渡船,便是無人渡船。喜子、小英子去河北,得拉渡繩才能過去。眼下,正值夏季,他倆有渡繩拉才開心呢。你看,喜子跟小英子,分工明確,一人拉一把,輪流上手,船很快就到了他倆跟前,上了船,喜子不高興再在船上拉繩子了,就讓小英子一人在船頭上拉,自己剝得個屌子郎當?shù),當著英子的面也不曉得怕丑,“撲通”一聲,跳下河了,碧清的香河水在喜子身上?摸著,舒服得扎實呢。喜子得意了,來幾下子“狗爬式”,扎幾個猛子,之后,竄出水面,把頭搖得撥浪鼓兒似的,細鴨尾子潮濕濕的,耷在腦勺子后頭,再扒在船幫子上,跟渡船一塊游向?qū)Π丁?br />
    香河北岸高垛子上兔子苗還真不少呢,藤兒已經(jīng)蠻長的了,綠綠的葉子中間開著喇叭形的花兒,鏟這種草,都不一定要用小鏟鍬,手就能拽,一拽就能連根拔起來,不費難的。喜子跟小英子望著長得這樣子繁茂的兔子苗,開心得不得了,小鏟鍬往旁邊一撂,兩只手全都用了起來,像楊雪花、王小琴跟楊阿桂她們在秧田里薅秧草似的,拔兔子苗呢。

    兩個人拔啊拔的,拔進人家蠶豆地里頭去了。綠茵茵的豆葉叢中,便有豆花開出。那蠶豆花,形似蝴蝶,瓣兒多呈粉色,外翹得蠻厲害的,似蝶翅;內(nèi)蕊兩側(cè),則呈黑色,似蝶眼。偶有路人經(jīng)過,猛一看,似有眾多蝴蝶兒翩躚其間。有的葉叢之中,“蝶兒”卻望不見了,倒有嫩嫩蠶豆角兒結(jié)出,又蠻像一條條“青蟲子”,在蠕動呢。于是,鄉(xiāng)里細小的,到田野鏟豬草時,時常順手牽羊,干起“捉青蟲子”的事來。要是被家里大人曉得,當然是不允許的。然而,這些細的,調(diào)皮得很,多背了家長所為,即便有人吵上門來,那細的把頭一歪:“你逮著了么?”

    其實,說句實在話,鏟豬草,燒青豆子吃,香河一帶的細的,十有八九干過。你看,這會子,喜子、小英子網(wǎng)兜里豬草的分量也已經(jīng)不少了,便自我放松下子,喜子在田埂上挖個小坑,小英子很快就從田地里捋點兒枯草、枯樹枝兒,放到小坑上面,再把剛才找來的破碗片子,放上剝好的青蠶豆。從衣兜里掏出火柴,一點枯草、枯樹枝兒,噼噼叭叭作響,縷縷白煙直升。夏天太陽好著呢,風像個頑皮的細小的,跑得連個影子都望不見了,高垛子上風絲兒均沒得。片刻工夫,草盡豆熟,喜子揀一顆丟進小英子嘴里,小英子沒得防備,燙得嘶嘶的,嚇了一跳,“哎喲”一聲,給喜子一拳,也不肯松口,一嚼,熱氣一冒,豆香隨之飄出。喜子得意地大笑,問道:“香么?”“真香!毙∮⒆狱c點頭。于是,喜子一顆,小英子一顆,消滅了這些烤熟的“青蟲子”。抬頭一看,兩個人便笑鬧起來,小英子先取笑喜子道——

    小小伢子,

    長黑胡子,

    娶新娘子。

    喜子緊接著也笑話起小英子來——

    丫頭片子,

    長黑胡子,

    出不了門子。

    笑鬧得時辰不早了,便到河邊上,洗去嘴角上的黑灰,打算背了滿網(wǎng)兜豬草,回家。

    青蠶豆燒細咸菜,是香河村村民家餐桌上極易見的一道家常菜。收工回家,臨離田頭時,從田埂摘上半籮青豆子,回去后,剝好洗凈,從壇子里抓上幾把細咸菜,混在一起爆炒,待豆子純碧后,兌水燒煮。一好,便可吃了。這道菜平常得很,講究的是青豆子不能老、也不能過嫩。老了不鮮,過嫩不粉。剝開豆殼,看蠶豆芽,黃芽色為佳。且需現(xiàn)摘,現(xiàn)剝,現(xiàn)吃才好。平日里,楚縣城里人雖說也吃得上這蠶豆燒細咸菜。但,那青蠶豆多半是隔了幾宿,才上街賣的。所少的,是鮮活之氣。

    吃青蠶豆,就是要在該吃的時候吃,要當時。一過時,蠶豆老了,便只有長老豆子了?堇现蟮男Q豆,收獲時,需連秸桿拔了,曬到各家各戶天井里。曬過幾個太陽,豆殼便自然開裂,噼里叭啦地響,有豆子從黑黑的殼中蹦出,扁扁的,綠綠的。簸曬干凈的蠶豆,擇了小罐、小壇之類,裝入,或留種,或冬閑煮“爛芽豆子”,均是一道農(nóng)家小菜——香河一帶人稱為“老小咸”。煮爛芽豆子,需將豆子破了殼,在清水里浸泡一些時辰,硬硬的豆殼松軟了,便倒入淘米籮,爽干。之后配了佐料慢煨,至豆爛即可。這里,有個細節(jié)應注意:爛芽豆子煮好了上餐桌前,千萬別忘了,得“撲”上幾個大蒜頭子。

    小英子跟喜子背了滿網(wǎng)兜剛鏟的青草,一前一后,正準備出蠶豆田,離開高垛子家去呢!鞍 蓖蝗唬∮⒆釉谇邦^嚇得驚叫起來。“什呢,什呢?”喜子趕忙快步上前,問道!吧撸粭l大蛇!”小英子膽小得很,怕的東西蠻多的。比如,老鼠啊,癩蛤蟆啊,百腳啊,總之,真蠻多的。眼前的這條蛇,在喜子看來,沒得什呢好怕的,一條平常的水蛇罷了,沒得毒性,也不曾大到哪塊去,不至于嚇得“哇哇”大叫。水蛇“哧哧”地朝小英子腳底下鉆呢,她嚇得又叫起來:“快快,把這該死的蛇弄走!薄昂煤,看我的。”只見喜子赤手空拳,上去用兩個手指頭,輕輕捏住了蠕動的蛇尾子,“哧溜”提了起來。小英子望了更怕,“喜子哥,你這是干什呢唦?”“你呀,水蛇沒得毒性都不懂!毕沧舆呎f邊老練地抖動著蛇尾子,刈把豬草的工夫,蛇軟了,癱了,再也不能蠕動了。喜子這才在小英子跟前顯擺下子:“這種法子,叫散蛇骨。懂么?我爺爺教我的。”

    喜子真是個小調(diào)皮呢,有一回,也是為了在摸魚兒、張邋遢他們幾個細猴子面前顯擺,在殺豬的王老五家屋后頭,玩這種“散蛇骨”,這蛇被你散了骨頭也就算了,咦,不行,喜子掏出火柴,想把散了骨頭的蛇燒掉。結(jié)果,火點起來了,一烘烘到王老五家屋子后墻上的草簾子上去了。一個稻草房子,火爬上墻,上了屋檐就不得了啦。幾個細的嚇得直喊:“走水啰,王老五家走水啰!”香河一帶,村民們懂得避諱呢,失火不叫失火,叫走水。這一喊,驚起了在家中的大人,紛紛提了水[木亮]子、臉盆子之類,趕到出事地點,還好,幸虧沒得什呢風,要不然,風一刮,火借風勢,很快就能上屋頂?shù)。當人們把火撲滅的時候,只燒掉了王老五家后墻上大半片草簾子。王老五到不曾怎兒為難柳家,細小的,頑皮罷了,值不得頂真呢?闪河赀@個當老子的,覺得臉面上過不去,不是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么?柳春雨一把把小喜子拖回家,當場不曾挨小伙一下,當了王老五的面打小伙杵人呢。一到家中,一根篾瓣子,把個細小伙打得殺豬似的,“哇哇哇”的大哭。柳春雨還不丟手,做媽媽的心疼了,“你這哪像是打自家的小伙啊,倒像是從外頭拾得來的小拿寶子了哇!睏钛┗ㄒ馑己苊髁,對親生小伙不派這個樣子瞎打,打屁股就不疼了,就不能傷了細的啦?“你個婆娘家,懂什呢唦,這叫棒打出孝子,慣養(yǎng)忤逆兒,去去,有你的事!薄昂,我不懂,你懂。把小伙打煞咯也沒得哪個再問你!睏钛┗獾醚蹨I沽沽的,跑到后屋找救兵去了。

    “教子無方,教子無方。哪有你這個樣子教育細小的的?”柳安然從后屋作坊里出來,到了正屋的堂屋。老子來了,柳春雨才撂了手里頭的篾瓣子,“叫你往后不長記性!币话寻研』飶陌侵陌宓噬侠饋?蓱z細喜子,屁股受苦了,見了爺爺更傷心了,“爺爺,我以后不敢了。”“好乖乖,玩火不好,會出大事的。懂么?爺爺教你散蛇骨是防身用的,蛇既已傷不了你了,就算了。何必再用火燒呢?這次挨打,要記住,為什呢挨的打!绷踩话褜O子心疼地摟在懷里,又轉(zhuǎn)過頭來對兒子說:“你這樣子打人也不對,要改,什呢棒打出孝子,我這個樣子打了你試試看?”說著從地上撿起篾瓣子,朝柳春雨央了央,這下子把喜子逗得破涕為笑了。

    蠶豆地里,面對被喜子抖散了骨架子的水蛇,小英子問:“怎兒弄?”喜子掏出火柴,剛想說“燒”,猛地想起老子的篾瓣子跟爺爺?shù)脑,說了句,“隨它去吧!

    日頭偏西了,高垛子西邊的天上抹上了一片淡紅的霞光。一群麻雀子從喜子、小英子頭頂上飛過,嘰嘰喳喳的,落到村莊的樹林里頭去了。薄薄的霧氣從田野上升騰起來,田埂上,喜子跟小英子,兩個小人兒,背著網(wǎng)兜,一蹦一跳地,往香河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