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作者:劉仁前      更新:2024-08-11 10:43      字?jǐn)?shù):13988
    “香河村的全體社員同志們請注意啦,現(xiàn)在播送一個緊急通知,現(xiàn)在播送一個緊急通知,接上級通知,過一會兒,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將有重要消息播送,過一會兒,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將有重要消息播送。請各生產(chǎn)隊統(tǒng)一組織,集中收聽,F(xiàn)在把通知再播送一遍……”

    大隊部的大喇叭里香元支書的口氣異常嚴(yán)肅,村民們奔走相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恐怕要出大事情了!薄澳膲K出事,出什呢事唦?”有木沖子問!白,到場上牛舍去,集中開會,馬上就曉得了!毕愫哟宓钠邆生產(chǎn)隊,隊部多半在本隊的土場上,跟牛舍靠在一塊。也均在屋子里頭掛了個廣播,有到事情,各隊隊長就會把社員集中起來,開會,傳達(dá)大隊、公社等上級指示精神。

    這會子,“祥大少”正忙著召集一隊的社員呢。“各家快點兒,到場上集中開會,上頭的廣播馬上就要有了,不許哪家遲到、不來,遲到、不來都是要扣工分的!薄跋榇笊佟焙箢^跟著阿根伙,也忙咯飛起來了,腳后跟打到屁股頭子了呢。不一會兒,大隊部的大喇叭里傳來哀婉低回而又深沉的哀樂,一個充滿磁性的語調(diào)悲傷的男性聲音在香河村子上空響起——

    現(xiàn)在播送《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

    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wù)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wù)院、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極其悲痛地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宣告:

    我黨我軍我國各族人民敬愛的偉大領(lǐng)袖、國際無產(chǎn)階級和被壓迫民族被壓迫人民的偉大導(dǎo)師、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名譽(yù)主席毛澤東同志,在患病后經(jīng)過多方精心治療,終因病情惡化,醫(yī)治無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時十分在北京逝世!

    “毛主席咯,你老人家不能死啊——我來怎兒辦啊,嗚嗚……”

    “毛主席咯,我來天天為你燒香磕頭,求菩薩保佑你長命百歲一,你老人家怎兒就走了呢?”

    “嗚嗚,毛主席去世了,毛主席去世了,這怎兒可能呢?嗚嗚嗚……”

    整個香河村沉浸在萬分悲痛之中,龍巷上,差不多哭成一條聲了,村民們哭天抹淚的,有的從家里頭找來白布,為毛主席戴起孝來;有的在田里做農(nóng)活呢,急咯把手上的農(nóng)具一撂,直往生產(chǎn)隊場上赸 ;有的癱在巷頭上,不肯去牛舍了,說毛主席都不在了,我還在為 你“祥大少”扣我二分工啊。毛主席曾經(jīng)說過,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現(xiàn)在這些眾多的英雄,都顯得有些個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香元也是眼淚沽沽的,在指揮人為毛主席他老人家搭靈堂呢。劃差船子的蔡和尚跟其他幾個男將動手扎花圈呢,蔡和尚眼淚滴滴的,問,“支書,上頭可得弄兒錯得咯?”“屁話,這樣子天大的事情,怎兒可能弄兒錯得唦!毕阍谕踩粫鴮懲炻(lián),向也不朝蔡和尚向,接著又來了句,“我倒是巴不得 他是弄兒錯得咯呢。”

    毛主席的靈堂搭咯在大隊部正屋最正中的大會議室里頭。正對大門的一面墻壁上,一幅毛主席巨幅畫像,上方掛了黑紗,再上方一幅橫幅,一直頂?shù)絻缮綁,兩頭頂兩頭了,白紙黑字,“沉痛悼念我們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是柳老先生的筆跡,老先生的字,有板有眼,蠻有骨子的,板扎得很。兩旁邊的對聯(lián)也是老先生手書,白紙黑字,上聯(lián)是:“化悲痛為力量”,下聯(lián)是:“繼承主席遺志”。下面擺了一排花圈,因為是自己動手的,望起來不怎兒好看,但蠻大的,代表了香河村廣大干部群眾對毛主席的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這樣子說,好像還不夠全面。因為這靈堂里的小白花,大部分均是村小的小學(xué)生動手做的。

    譚校長親自召開香河村小學(xué)全體師生大會,非常沉痛地宣布,每個學(xué)生親自動手做不少于十朵小白花,寄托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深切哀思。譚校長一面布置,一面掏出手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同學(xué)們望上去,譚校長對毛主席感情深著呢。

    譚校長布置好了之后,汪老師拿來白紙,先折疊給同學(xué)們看,然后用剪刀剪,再打開,一個小白花的花瓣子就成了,四五個花瓣子一重,中間用細(xì)洋絲一穿,理一理,把花瓣子理勻稱了,一朵小白花就好了。汪老師示范完了之后,譚校長又一次強(qiáng)調(diào),同學(xué)們要認(rèn)真地做,馬虎不得,這可是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態(tài)度問題。

    搭完靈堂外的門樓子,天色已經(jīng)蠻晚的,香元跟幾個男將打了個招呼,各人家去吃吧,今兒的夜工算是對毛主席的懷念,村上就不安排夜頓子了,也不記公用工了。等人都散了,香元還不曾馬上回家吃夜飯,而是接著用大喇叭播送通知,明天一早從一隊開始,依次到大隊部毛主席靈堂來,悼念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

    “全體社員都站好了,悼念儀式馬上就要開始舉行了,個別人站好了,不要動!毕阍镜每棵飨褡罱绨蛏洗髦诎蛱鬃,黑膀套子上還有朵白布做的花。這是水妹子親自跟她爸爸做的,說是你是香河村最高領(lǐng)導(dǎo),主持舉行悼念儀式不得少,那些人均望著你呢,要正規(guī)一點,讓人家望出來你是非常非常重視這件事情的。

    “才過了幾天,對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態(tài)度問題,不允許有嘻皮笑臉的!毕阍幊林。社員就是這個樣子,做什呢事情三分鐘熱度,熱度一過熱情就減。每天早上、晚上都要來毛主席的靈堂悼念一回,有的社員就如意大調(diào)的了,香元怎兒可能有好臉色把他來呢?

    “悼念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悼念儀式現(xiàn)在開始。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難過三分鐘!毕阍f過“三鞠躬”之后,心想還有個程序讓大家低頭等下子,叫什呢“三分鐘”的,想來想去,就是想不起來了,前頭還說過幾回的,嘴邊上的話就是想不起來了。人的記性變化起來就是快,原本記得熟得沒得命的事情,稍微打個岔,就想不起來了,說想不起來,就真的想不起來,說不定你不要想它了,就又從頭腦子里頭冒出來了。實在沒得辦法,又不能隔的時辰太長,于是,香元靈機(jī)一動,來了個“難過三分鐘”。你怎兒說,毛主席逝世你不難過?借個膽把你你也不敢說你不難過。既然“難過”,那就對了,那個什呢“三分鐘”,說到底也就是“難過三分鐘”的意思。

    要是只有社員在場倒沒得事了,這一趟偏偏有村小的學(xué)生和汪老師。香元的“難過三分鐘”一出嘴,細(xì)學(xué)生“哄”地笑起來,這下子問題就來得嚴(yán)重了。在悼念毛主席的悼念儀式上,弄得哄堂大笑,是什呢性質(zhì)的問題?“不許笑,放嚴(yán)肅些個!毕阍獣缘檬亲约赫f錯了,學(xué)生才笑的!盃敔敚瑺敔,不是難過三分鐘,是默哀三分鐘!币粋細(xì)小的神氣大六國的 先把香元的毛病挑了出來。“細(xì)小的懂什呢唦,難過三分鐘,默哀三分鐘,一個樣子的。”香元臉上有些個掛不住了,先沖了那多嘴的細(xì)小伙下子?蓱z那個細(xì)小伙,被香元一沖憋咳卵子兒似的,不敢再吱聲了。

    事情既然出來了,你香元堵得了人家細(xì)小的嘴,哪塊堵得了香河村那么多張嘴唦?!香河村有人把人民來信直接寫到縣里頭去了,說香元作為一個受毛澤東思想教育多年的支部書記,對于毛主席應(yīng)該懷有深厚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可事實恰恰相反,他香元對毛主席懷有很大的不滿,居然在舉行毛主席悼念儀式的時候,人不知鬼不覺的,通過極其陰險的手段,讓香河村小學(xué)的學(xué)生哄笑起來,這是企圖破壞我們革命下一代對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感情,這是別有用心的,用心是極其險惡的。

    公社李主任跳上跳下,想幫香元的忙,可這種事情,高壓線啊,哪個敢硬頂?最后,李主任也沒得辦法,只好把香元的支書拿掉了!澳惆职衷谙愫哟甯傻臅r間也不短了,就調(diào)到公社吧,眼下不能把職務(wù)把他,你告訴他,讓他先來,有事情把他做。我曉得他能做事,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數(shù)!崩钪魅斡H自到香元家門上一趟,擦黑兒進(jìn)的門,只在水妹房間里坐了一會子,跟水妹說了香元的事,這種時候他不適宜直接跟香元說什呢。李主任來香元家的時候,香元被外孫子拽著到“二侉子”家店里頭買圓珠筆了。上初一了,張衛(wèi)東用筆講究了呢。巧罐子連忙三去找香元,跟水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李主任留下來吃個夜飯再走。巧罐子前腳出門,李主任就進(jìn)了水妹的房門了。

    等到香元跟巧罐子攙著外孫子進(jìn)家,李主任人已經(jīng)走了。香元跟巧罐子都有點兒怪水妹不曾把人留下來,香元問,“怎兒連個夜飯不曾吃,他人就又走了的?”那口氣有點怪,不像是問公社領(lǐng)導(dǎo),倒像是在問家里什呢人。“事情都跟我說了。他說這當(dāng)兒不方便跟你見面,我也就不曾留他。他還說,這陣子家里婆娘病勢越來越重了,怕是不得遠(yuǎn)去了!彼秒S手理了理自己的頭發(fā),臉上望不出什呢表情。

    李主任家屬是個癆病鬼子,癱咯床上若干年了,李主任早就近不了她的身了。所以,公社里頭也有人過耳傳言的,說是李主任一直在物色,將來再找個填房呢。水妹望出來老子對自己不曾把李主任留下來吃頓飯有些個不滿意,香元接下來的事,全要靠人家?guī)兔δ亍K秒S后又補(bǔ)了句,“是我叫蔡和尚劃差船子送他走的!毕阍膊患庇谙蛩脝柪钪魅蝸碚劦慕Y(jié)果,只是拽了細(xì)外孫子往桌子邊上坐,說了句,“不管他,我家吃夜飯!

    老譚第二次走馬上任,干大隊代支書了。這個職位曾經(jīng)是他做夢都想要的,幾經(jīng)反復(fù),他已經(jīng)興嘆了。這世上有些事,說怪還真是怪呢,老譚拚兒命的想的時候,上頭不把他當(dāng),他以為沒得望想了,一點兒念頭都沒得了,上頭卻又把這個“支書”送上門來,送把他當(dāng)了。在旁人望起來,當(dāng)上支書,成了香河村的“一號人物”了,應(yīng)當(dāng)心潮澎湃,得意洋洋才對頭呢?衫献T不曾這個樣子,倒不是他刻意裝的,不讓自己心潮澎湃,得意洋洋,不是的,他自己曉得是他澎湃、得意不起來了。

    可上頭用人哪管得了這么許多唦?一個公社一把手要盤多少人頭啊,你有你的情況,他有他的想法,況且公社的形勢也是在不斷變化的,縣里頭對公社的要求,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哪能只考慮一個人的情況呢,當(dāng)然要全局考慮,通盤考慮啦,所以下面的人不知上面人的苦,經(jīng)常不滿,說些牢騷怪話,有些個素質(zhì)不好的,動不動就說組織部門用人沒得規(guī)矩,組織部長用人沒得章程,說什呢跟吳麻子的糖擔(dān)子沒得兩樣,挑(走)到哪塊響(想)到哪塊。

    真的假的,老譚長這么大歲數(shù),一直蹲在香河村,不曾進(jìn)過什呢大門樓子 ,也不曾見過什呢大菩薩 ,上頭的事情也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是從自己的事情上,有些感觸。既是這個樣子的想法,走上代支書位置的老譚也就顯得無所謂了。香元交接的那一天,老譚不曾多說什呢,只說做人要憑良心呢,香元支書把個香河村這幾年弄得這個樣子不容易,有人放陰箭,算不得人呢。組織上要我代,我不能不代,希望早點兒有個正式的年輕人來接班。

    對譚支書的表態(tài),公社來的組織科長不大高興,想想日后事情還要老譚干呢,也就不便多說什呢不好聽的話了。只是大概散地說了兩句,“四化”是干部的方向,組織上是會通盤考慮香河村的班子問題的,當(dāng)然支書人選最為重要。老譚不能有臨時觀念,哪個領(lǐng)導(dǎo)也不曾說就不把你轉(zhuǎn)正,關(guān)鍵要拿出點工作成績出來,才對得起組織的信任,特別是公社李主任的信任。

    組織科長的話,譚支書聽了也不怎兒舒服,心里說,你哪曉得我老譚的難處唦,有人還造我的謠呢,說我譚某人把香元弄下來的,好讓自己當(dāng)。我拿親娘老子賭咒,現(xiàn)在的人色壞呢。再一想,可人家畢竟是公社來的,又是代表李主任來的。他再多說就有點兒像唱對臺戲了,場面上也不好看呢。最后只好點點頭,表示對科長的說是當(dāng)回事的,不會混日子,當(dāng)臨時官的。事情交接得差不多了,蔡和尚跑得來喊了,中飯好了,請公社領(lǐng)導(dǎo)吃飯。中飯安排在譚校長家里頭辦的,楊阿桂做咸做得不丑,譚校長主動向門上叔子推薦的。譚校長就是譚校長,老譚原本只是個并不緊門的本家,一下子變得跟他的親叔子似的了。他曉得,自己這個校長的工資還在村上拿呢。

    譚校長家里頭,難得有這么熱嘈,難板有公社跟村里的干部一塊在他家吃飯呢。席間,老譚便以大隊支書的身份把在座的一個一個地敬了下子。敬到老支書,老譚的杯子特地倒得滿滿的,說,他這個支書肯定當(dāng)不到香元的份兒上,過不多時,也就跟香元打幫了。他說“打幫”就是一起退下來的意思。他哪塊曉得,李主任已經(jīng)把香元安排進(jìn)公社了呢。而且,跟香元劃差船子的蔡和尚,也要跟著到公社聽差,他譚支書還得重新物色劃差船子的呢。

    譚支書上任頭一件大事,便是防震抗震。

    香河村各家各戶都從家里搬了出來,在村子重新調(diào)整的新莊基上搭防震棚子。村子里明確規(guī)定,不許要大木頭,只好用樹棒子做柱子,蘆柴簾子做墻,做屋頂,在簾子上蓋穰草,搪望的泥還不能厚。說到底,這也不是村里的主意,是縣防震抗震辦公室的要求。不曾要幾天工夫,新莊基上搭滿了高高低低的防震棚子,有麥秸草的,有穰草的,譚支書自己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望望,還是蠻滿意的,他感覺自己的號召力在增強(qiáng),心里頭蠻開心的。他不曉得,哪個不怕死唦。

    住在防震棚子里頭,村民們弄得人心惶惶的,不曉得哪天,地震就來了,大家伙兒說不定就不在了。毛主席一輩子說了若干句正確無比、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話,但“人定勝天”這話看起來是說錯了。天多大下來了,人才多大唦,怎兒好跟個天比勝負(fù)呢?天什呢時候怕過人的唦,哪塊有這個樣子的人,能把天打敗了?地震一來,是個什呢樣子哪個說得清唦?以前,上了歲數(shù)的人,聽說楚縣有個地方發(fā)生過河嘯,原本風(fēng)平浪靜的河面上,突如其來裂開來一條大縫,水一下子被吸進(jìn)地里去了,緊接著整個地就搖搖晃晃的,人站在地上路都走不起來了,腳下的地像在篩糠一樣,你想走都走不向前。再接下來,就說不清會發(fā)生怎樣的狀況了。聽老人說起來蠻怕人的。說是現(xiàn)在的烏金蕩,現(xiàn)在望起來一片水,過去曾經(jīng)是一個城市,有人從蕩底下挖出來不少人們居家過日子所需的生活日用品。尤其是金屬制品,盡管銹跡斑斑,但工藝、造型、質(zhì)地都沒得話說,蠻精致的。懂得這方面學(xué)問的人說了,烏金蕩就是早先地震所致。

    于是,大隊部的大喇叭里整天都在播送防震抗震知識,田里拿棒子都打不到人,村民們想得開了,家中的雞鴨鵝挨排排兒,一只一只地殺,養(yǎng)豬的殺了到年底才能出圈的豬子,鮮豬肉一斤都不賣,全部留把自己吃。整個村子,吃咯玩咯,過年都沒得這樣子大手大腳的呢。家中的細(xì)小的頂開心了,飯桌子上天天都有葷,這種日子哪塊來的唦。有存心想跟殺豬子的人家買幾斤肉的話,總要磕頭作揖的,求人家勻點兒把自己。要是勻不到,便會氣得罵壞話,盡頭一吃咯。

    學(xué)校并不曾因為防震就不上學(xué),香河村小還時不時的放放假,柳成蔭他們幾個在嚴(yán)吳初中讀書的,一天假都不曾放過,都是早出晚歸,上課在大防震棚子里,中午在學(xué)校食堂代伙。

    日子過得真快呢,一晃幾年過去了。柳安然還記得送喜子開模兒上一年級的情景呢,好像就在昨咯,哪曉得喜子倒又上了中學(xué),讀初一了呢。嚴(yán)吳初中在香河村的南邊,有十來里路,柳安然想送孫子去,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因而他交代幾句,就讓柳春雨送喜子到嚴(yán)吳初中來了。

    進(jìn)入初中的喜子,跟家里提出了兩點要求,第一,從他進(jìn)嚴(yán)吳中學(xué)頭一天起,家里再不許有人喊他小名喜子,要叫柳成蔭;第二,他腳上的腳鐲必須除掉,不能再戴了,哪有個中學(xué)生還戴這種東西的,要被旁的學(xué)生笑話呢。好在他的細(xì)鴨尾子在十歲那年就剃掉了。要不然,還不被人家笑翻了天?

    家里全體成員對柳成蔭所提第一條均表示沒得意見,細(xì)的大了,到了該派叫大名的歲數(shù)了。對第二條,柳成蔭想除腳鐲,他媽媽不太肯,說是戴在你腳上,又不礙事,再戴個年把除下來也不遲。楊雪花心里想的,當(dāng)初戴腳鐲是為了小伙好養(yǎng),有個腳鐲拴得緊些個呢。這些年下來,望著小伙腳上的腳鐲倒習(xí)慣了,心里頭好像踏實些個呢。人的心理就是這樣子的,現(xiàn)在要除下來,做媽媽的心里頭倒舍不得呢。

    可有句話怎兒說法的,兒大不由伢。喜子動了這個心思了,你做媽媽的想阻攔,到哪塊阻攔得了呢。這不,他白天沒工夫,晚上悄悄地拿把老虎鉗子,把個銀腳鐲子扒了開來,原本蠻好的東西,硬是被喜子扒得歪歪扭扭的,不像樣子了。楊雪花哭笑不得,只好把扒下來的鐲子用紅布包好放到柜子里去了。楊雪花的心思,再不像樣子了,也不能撂,是她家小伙小時候的東西,照老輩人的規(guī)矩禮,是要傳把她家孫子的。為什呢就不是孫女兒呢?在鄉(xiāng)里人的腦子里頭,無端地覺得自己的小伙下一代也該派養(yǎng)小伙,從來不曾考慮過養(yǎng)丫頭。因而,鄉(xiāng)里人考慮后代的事情,丫頭是不納入自己考慮之中的。叫做,把出門的姑娘,潑出門的水,隨她跟婆家去了,不管她。對小伙就不一樣了,要供他上學(xué),為他砌房子、娶媳婦,還要關(guān)心他是不是養(yǎng)了小伙。

    喜子這個樣子一弄,在他們幾個伙伴當(dāng)中的影響力太大了。他等于起了個示范作用。摸魚兒也是自作主張把鼻環(huán)拿掉了,并且一再跟爺爺聲明,不許他再喊小名了。譚駝子拍拍細(xì)孫子的腦巴子說:“在家里頭喊喊,礙什呢事唦!薄皥詻Q不行。”摸魚兒曉得家里頭爸爸、媽媽都能較快的改口,爺爺是個老頑固不化分子,不狹住他,就別想他改了。張邋遢跟家里在這方面矛盾不大。偶爾有人喊他“張邋遢”,家里頭還要跟人家說理由呢,家里人平日里也不曾喊過“張邋遢”,至于那根本不顯眼的耳環(huán),戴與不戴也就無所謂了。一幫人當(dāng)中還有陸根水家丫頭陸小英,“二侉子”家姑娘王月香,都吵著不許喊小名了呢。

    嚴(yán)吳中學(xué),正正規(guī)規(guī)的只有兩進(jìn)房子,臨著一條小河的是學(xué)校食堂跟教師宿舍,還有幾間學(xué)生宿舍。房子蠻差的,土坯墻,半草半瓦的屋頂。食堂是通長一大間,并沒得打飯打菜的窗口,直接在灶臺上進(jìn)行。放倒是放了幾張桌子,幾張凳子的,但一般沒得人坐在上頭吃,學(xué)生飯菜一打進(jìn)教室,老師則把飯菜端回自己宿舍里頭去。教師宿舍是每人一小間,曾經(jīng)實行過男教師兩人一間,女教師一人一間,不曾有多長時間,男教師集體找校長談心,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男女都平等了,學(xué)校還搞性別歧視?男老師的意思,校長自然懂的,女的都平等了,反而把男的降到女的下面去了,這就造成新的不平等,怎么能不改呢?結(jié)果以男教師取得合法權(quán)益而劃上了句號。學(xué)生宿舍是上下床鋪,靠墻壁兩邊放架子,中間人行道,好走人。冬天人行道上會多樣?xùn)|西,什呢唦?糞桶,把學(xué)生夜里頭小便用的。因而,一進(jìn)學(xué)生宿舍就有股騷氣味,蠻難聞的。

    里邊一進(jìn)是教室,一共八間。嚴(yán)吳中學(xué)的人不承認(rèn),“八間”在那一帶是陰間的意思,哪個呆(尸從)才承認(rèn)呢。所以,他們只承認(rèn)教室這一排是四大間,每一大間正好作一個教室。嚴(yán)吳中學(xué)只有初中,沒得高中。雙軌,兩個初一班,兩個初二班。柳成蔭跟陸小英被分在一起,在初一(1),譚賽虎、張衛(wèi)東、王月香,在初一(2)。

    他們香河村一塊上初一的就只有五個人,均不屬寄宿生,只是中午在學(xué)校食堂里頭代個伙,把自帶的飯盒子交把燒飯的,放到大甑子 上蒸,有時候在食堂買個分把錢菜湯,多數(shù)時候飯盒子里頭放米時就放了咸菜之類,蒸好了一拿就走,到各自教室里吃去。

    因為是早出晚歸,這到了晚上,喜子他們就猴子耷神 的了,夏、秋兩季捉田雞,張“丫子” ;冬天逮麻雀子。

    說到逮田雞,喜子跟摸魚兒頂來神了。咦,不是說不許喊小名了嗎?這些年喊下來了,哪塊是說改就改得了的。最多是在學(xué)校不喊,一出校門,他來自個兒也改不了口呢。

    田雞是鄉(xiāng)里人對青蛙的一種俗稱。想來是生存在水田里的緣故,又稱水雞子。這青蛙,滿身斑紋,長有四肢,前肢短且小,后肢長且壯,走路一蹦一跳的,蹲在水塘邊、秧田里,叫起來“咕咕咕”的怎么也想不出跟“雞”有什么聯(lián)系,怎兒沾上了“雞”字,到真是怪。

    夏日的夜晚,稻田里,田雞“咕咕咕”,“咕咕咕”,叫聲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村民們的房屋淹沒在蛙聲里了呢。田雞叫喊時,下巴鼓鼓的,一鼓一縮,挺有節(jié)奏。有一種田雞,叫喊起來,嘴邊多出兩個氣囊,一收一張,氣囊鼓起,似小氣球一般,看上去蠻有趣的。田雞堪稱捕蟲能手,它逮蟲子的本事真是沒得話說。田雞逮蟲子,全憑跳躍的功夫。如若是有目標(biāo)出現(xiàn),那田雞兩只后腿一蹬便躍出老高,老遠(yuǎn),長舌一伸,那秧葉上的蟲子,便入得它的口中,成了它的食物了。

    正是這種緣故,香河一帶種田的對田雞心存感激。家中細(xì)的逮了一兩只田雞,拴了線繩玩耍時便會被罵得不得了:“細(xì)猴子,田雞玩不得的,田雞能吃百蟲,護(hù)莊稼呢,還不快放了!奔(xì)小的縱然一百個不情愿,也只得解開線繩,望著田雞跳入水中,無可奈何。

    田雞的種種好處,種田人自然記得,公家也了解得蠻清楚的。每年都發(fā)下話來:“保護(hù)青蛙,消滅害蟲。”但是,收效總不太理想。這不,喜子跟摸魚兒舉了燒得旺旺的火把,提著蛇皮袋子,正在稻田間,邊走邊望,捉田雞呢。捉田雞,或叉戳,或手逮,一夜捉個大半蛇皮袋子,是少不了的。捉來的田雞活生生,割了頭,剝了皮,去了內(nèi)臟,用線繩十只一扎,十只一扎,扎好。第二天一大早,拿到街上去賣。這種事情,喜子不問,摸魚兒也不問。捉來的田雞,兩個二一添著五,一人一半,約約數(shù),不那么頂真的,天天都弄呢,要那樣子頂真做什呢唦,你多他少的,沒得必要。偶爾,喜子、摸魚兒也有跟學(xué)校食堂說好了的,賣給燒飯的,燒飯的加工加工,再賣把老師。十個先生九個饞,在鄉(xiāng)里人眼睛里頭,除了做媒的,就數(shù)教書先生好吃咯。這樣一來,就能從食堂燒飯的那兒換些個菜票子,這主意還是摸魚兒想出來的呢,他到底是摸魚鬼子家的,平日里賣魚賣蝦的,有做生意的腦子。

    有了菜票子,就能從學(xué)校食堂打個把好咸,也就是百頁燒肉之類。每到這樣子的時候,喜子均會通知村子上一塊來的幾個,中飯各人把飯盒子捧到初一(1),來一個共產(chǎn)主義。讓張大頭(張衛(wèi)東到了嚴(yán)吳中學(xué)之后,因為沒得人曉得他綽號叫張邋遢,班上的細(xì)女生們發(fā)現(xiàn)他頭比旁人大得多,就都喊他張大頭)、陸小英跟王月香,摸魚兒自然少不了,因為多半是他通知初一(2)。這樣子做,喜子心里是有考慮的,大家都是卵子拖塘灰,穿開襠褲子就在一塊玩的伙伴,哪能吃獨食呢?

    喜子跟摸魚兒捉的田雞家里吃不了的,再說多多少少能賣兩個錢呢,楊雪花、楊阿桂也就均舍不得吃了。兩個人打幫拿到楚縣城里頭去賣,F(xiàn)在從香河村到楚縣城很少自個兒劃船去了,除非有正經(jīng)事(賣糧啊,賣肉豬啊之類),多半跟幫船 ,大早天還不曾亮呢,“祥大少”在龍巷上喊“起得咯——燒早飯啦——”沒多晚 ,開幫船的哨子就在村子上空響起來了:“㘗㘗——㘗㘗——”只要聽到哨子聲,村民們便曉得幫船要開了,要乘幫船的趕緊起來,到水樁碼頭去上船。

    在楚縣城賣田雞,自然不敢進(jìn)農(nóng)貿(mào)市場,那是要挨罰的。楊雪花、楊阿桂,這兩個楊家莊出來的,嫁到香河村因為兩個小伙的原因,倒是常在一塊打幫了。賣田雞也不是一回兩回了,精得很,多半在小巷間竄溜,適時吆喝幾聲:“水雞子賣呀——”于是,有居民買上一兩扎子,剝進(jìn)些蒜頭子,白燒。湯白。味鮮。尤其是那兩條大腿的肉,蒜瓣子似的,蠻好吃的。這些田雞,既是他人所宰殺,買下吃了,倒也心安理得。只是,田雞的命,不免有些苦了。

    逮田雞是有風(fēng)險的,被生產(chǎn)隊干部發(fā)現(xiàn)了,是要挨罰的,大人捉田雞扣工分,細(xì)的捉田雞也扣工分。有人會問,這細(xì)的又不做農(nóng)活,像喜子、摸魚兒他倆上學(xué)呢,哪塊來的工分把你扣唦?這就是你死腦筋了,“祥大少”這些隊長們有的是辦法。喜子沒得工分不錯,柳春雨、楊雪花不是有么?扣他家娘老子的。摸魚兒也是如此。于是,一到夏天的晚上,“祥大少”便帶了阿根伙,打了長長的手電筒,在稻田里要像個巡邏隊兒似的,巡上好幾趟呢。

    不是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么?“祥大少”們巡邏之后,喜子、摸魚兒他們也靈活機(jī)動了。把捉田雞的一套家伙先藏在稻田里頭,那他們在稻田里做什呢唦?張“丫子”。

    張“丫子”,在喜子、摸魚兒他們不算什呢難事。從小跟在父輩后頭,望也望咯會了。這不,傍晚時分,喜子背著頭二十個“丫子”正在稻田邊上“張”呢。只見他先理好一臂膀長的田埂,之后,將丫筒子淹水摁下去,用淤泥在丫筒兩端圍成喇叭形,“丫子”帶小帽的一端稍稍翹出水面,這樣一來,一個“丫子”便“張”好了。再繼續(xù)朝前跑,“張”第二個。還不曾“張”下去一半呢,抬頭一看,摸魚兒在前頭,挑著“丫子”正朝他這塊來呢。只見他十來只“丫子”分成了兩半,用竹桿挑在肩頭!跋沧,你今兒來得蠻早的嘛!薄安辉,我也才‘張’兒四五個呢。這條田岸你就讓把我吧,省得明兒早上收‘丫子’時,又弄兒亂了。”“好吧,好吧,今兒我讓你下子,下回你也要讓我啊!薄皬堁咀印倍喟胧亲鲇浱柕,這樣子自個兒“丫子”才有數(shù),因為有的時候,從外形上望不出哪個是哪個的,要是一條田岸上“張”上了兩個人的“丫子”那想不弄兒錯了,也難。除非兩個人的“丫子”不同,當(dāng)中有一個是竹篾子的,好區(qū)分。

    !皬堁咀印钡亩紩缘,“張丫子”的時候,丫筒兩端,不宜淹水過深,深了沒得長魚進(jìn)去。但一定得淹入水中,若有筒口露出水面,弄不好會有水蛇進(jìn)去,那便是張蛇的了。丫帽的一端翹起亦需適宜,過翹與不翹均不理想。

    “丫子”張到的多為長魚,也有泥鰍。長魚,無鱗,形體特長,多鉆淤泥生存,也有洞居的。長魚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叫“黃鱔”。然而,鄉(xiāng)里人從來不曾這個樣子叫過。倒不是那黃鱔的“鱔”字,認(rèn)得的人不多,即便讀了幾年大學(xué),回得楚縣鄉(xiāng)下,從鄉(xiāng)親宴請的餐桌上見到黃鱔,也會呼之曰:長魚。其中緣由,三言兩語,想敘說清爽,難。

    香河一帶,見到的野生魚中,形體長的,怕難超過長魚了。鄉(xiāng)里人稱黃鱔為長魚,倒是名副其實,大實話一句。鄉(xiāng)里人自然曉得長魚的特性的。長魚,可以是“丫子”張,也可以徒手逮。張長魚,在喜子、摸魚兒他們的嘴里便成了“張丫子”!皬堁咀印钡拿卦E是大人教給的:“冬張凸壁,夏張凹!

    “丫子”張長魚,靠的是丫筒兩端“丫須”上的倒刺,長魚順刺而入,逆刺難出,因而,入得丫筒的長魚,想往外溜,則相當(dāng)不易。

    逮長魚,也是喜子、摸魚兒他們常干的事。夏天的夜晚,三五個人打幫,喜子有時候被英子纏得不得過身,也會帶上她,讓她幫著提提鉛桶之類,他則點了醮滿柴油的火把,跟摸魚兒一起在秧田的田岸上慢慢望,紅紅的火把下,偶爾望見水田里頭渾身黃霜霜的長魚,頭伸出水,仰身朝天。這當(dāng)兒,如若英子想搶手快,便會被喜子拽到旁邊田埂上去,“你哪塊‘鎖’得住唦!鞭D(zhuǎn)身跟摸魚兒說一句,“摸魚兒,是你動手,還是我動手?”摸魚兒便會接過喜子手中的火把,“你來。”只見喜子悄悄蹲下身去,伸出中指,插入水中,貼近長魚時,猛用勁一“鎖”,長魚便“鎖”住了。夜間,長魚似睡非睡,體內(nèi)乏力,多沿田埂緩行,一旦受驚則猛竄,想逮,就難了。其實,摸魚兒“鎖”長魚的功夫,在香河村這幫子伙伴當(dāng)中,是頂厲害的,所以喜子才先問下子他,如若摸魚兒想動手,喜子自然不會跟他爭的。像他們?nèi)鍌人,一夜下來,逮個五六斤長魚,向來是不算個事的。但,也有轉(zhuǎn)了一夜田岸,幾乎一點兒收獲都沒得的。總不能空桶而歸,再說又有英子在場,多多少少也要弄點兒把她拿家去唦。于是,干起那順手牽羊的好事,——倒“丫子”。將別人張好的“丫子”,一一倒過,再張下。那張“丫子”的,只得自認(rèn)倒霉了。因為,半夜起過身的“丫子”,再進(jìn)長魚的,少得很。這當(dāng)中,兄弟晚上逮長魚,夜里倒了哥哥張的“丫子”,這種事,也不是不曾有過。

    雖說張長魚,也能張到泥鰍。但真正張泥鰍,用的是“卡”,不是用張長魚的“丫子”!翱ā庇锰J葦作桿,蚯蚓作誘餌!翱ā,多半是張在水田、漕溝里。晚間張下去,第二日清晨去取,每桿卡上都有一條“上了當(dāng)”的大泥鰍,活蹦亂跳,肥肥胖胖。

    五月里是端陽,

    黃鱔泥鰍一樣長;

    八月里是中秋,

    黃鱔是黃鱔,泥鰍是泥鰍。

    這首鄉(xiāng)間俚謠,香河一帶的人都能哼唱。泥鰍,與黃鱔相比,形體短且胖,多呈黃色,偶有灰色花紋的,也沒得鱗,小嘴,有短須。泥鰍,身滑,喜動,難捉,多借淤泥藏身,倒也不枉用了一個“泥”字。早年間,楚縣多漚田,泥鰍極多。楚縣民間流傳著一種“泥鰍鉆被單”的作法。先將活泥鰍洗凈,放到清水里養(yǎng)至數(shù)日,使其吐凈體內(nèi)污物,然后放至配好佐料的豆腐鍋里,豆腐需整塊的,養(yǎng)湯為宜。之后,溫火慢煨,漸加大火勢,待湯熱了,泥鰍自覺難忍,便鉆進(jìn)此時還涼陰的豆腐內(nèi)去了,終至湯沸,泥鰍便藏身豆腐再也出不來了。端出享用,其嫩,其鮮,其活,其美,妙不可言。這道菜,雖上不得正兒八經(jīng)的宴席,可不比一道“大燒馬鞍橋”差,且只有入得鄉(xiāng)間才能一飽口福呢。

    在稻田里邊,不論是逮田雞,還張”丫子”、張卡,均有可能碰到一種野生的鳥兒,當(dāng)?shù)厝私小翱薄!翱庇质沁@種鳥的叫聲?磥恚@鳥,似因叫聲而得其名的。

    又到了傍晚“張丫子”的時候,喜子照例背后背了“丫子”,在稻田岸上走著,忽然,聽得一聲鳴叫:“毈——”喜子停下來,四下里望了望,心想有“咯毈”送上門來,不“張”白不“張”。他隨身帶著“張咯毈”篾子弓呢。說不定還能找到“咯毈”窩,拿到兩個“咯毈”蛋呢。喜子正想著呢,“咯毈”又“毈——”“毈——”地叫了兩聲。喜子望見了,就在前頭的秧田里,一只“咯毈”頭戴一頂小紅帽,在緩緩移動。再細(xì)望,“咯毈”個頭蠻高大的,腿腳特長,腳爪張得很開,身子則簇成一團(tuán),有些過。似乎比例失調(diào)。“咯毈”好像并不曾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邁步依然有板有眼,頗具紳士風(fēng)范。在綠綠的稻田間,萬綠叢中,露出頭頂上那一點紅,不時叫喊一兩聲:“(咯)毈——”,“(咯)毈——”

    “咯毈”叫起來蠻特別的,“咯毈”二字并非平均用力,“咯”,音輕,且短促,“毈”,音重,且長遠(yuǎn)。猛一聽,似乎這樣:“毈——”。然而,喜子聽得耳熟了,聽得蠻清爽呢。“(咯)毈——”,“(咯)毈——”,“(咯)毈——”。

    “咯毈”在香河一帶田野上出現(xiàn),其時必是夏季。成片的稻田里,秧行已密,滿眼綠色。鄉(xiāng)里人栽秧苗時,就準(zhǔn)備有“咯毈”飛來。秧田間,三三兩兩,栽下了整把整把的秧棵子,在稀稀的秧行中,老遠(yuǎn)望去,很是顯眼,那便是栽秧時為“咯毈”栽下的“咯毈窩”。多少年了,每年栽秧,鄉(xiāng)里人均這般做,怕是習(xí)慣罷了。其實,“咯毈”多是自己做窩,到一定時候,便在窩中下蛋,孵小“咯毈”。這不,喜子盡管沒能把剛才發(fā)現(xiàn)的“咯毈”張到手,但“咯毈”飛起的時候,喜子發(fā)現(xiàn)了“咯毈窩”。窩里還有兩只“咯毈”蛋呢。

    “咯毈”蛋,滿是斑點,蛋體蠻小的!翱钡霸卩l(xiāng)里人眼里蠻精貴的,獲得一只,總是煮給自家寶貝的兒子、孫子吃。說是能治百病的,消災(zāi)避難,靈驗得很呢!翱钡埃挥锰氐刂,煮飯時,放在燙罐水里帶,便能帶熟。得到“咯毈”蛋的細(xì)的,多半不輕易下肚的,總要把“咯毈”蛋捧在手上盤弄些時辰,或是令小伙伴眼饞了,再獨自吞下肚去,蠻得意的。若是逮到一只小“咯毈”,那比拿到蛋還要興奮。小“咯毈”,長腿,烏嘴,青眼,黑絨毛,渾身黑篤篤的。捧在掌心,軟乎乎的,樣子挺可愛。小“咯毈”多跟家中小雞一起喂養(yǎng),叫起來“嘰嘰嘰”的,與小雞差不多。小“咯毈”想養(yǎng)大極難。盡管設(shè)法找小蟲喂它,用不了幾日,不是讓哪只饞貓捉了去,便是自個兒死去了。野生的,畢竟是野生,家養(yǎng)自然難免一死。

    香河一帶算不得大,鄉(xiāng)風(fēng)到蠻有差異的。據(jù)說,楚縣圩南一帶,之于“咯毈”,是不逮,不殺的。而西北鄉(xiāng)一帶,則“張”了“咯毈”食用。張“咯毈”,其法子也是蠻簡便的。一根竹掃帚條子,修去枝葉,在其細(xì)小的一端拴上根長長的麻線,麻線一頭留個活繩扣。去稻田間田岸上,擇好一處地方,將竹掃帚條子較粗的一端隱插在稻田里,細(xì)小的一端略略插入田埂中,不宜過深,使竹掃帚條子彎曲適宜。將麻線理好,活繩扣放在田埂上,有“咯毈”從田埂上走過,若一腳踩進(jìn)活繩扣,再抬腿時,自然會拽動麻線,活繩扣一下子收緊,拴住“咯毈”的腿,“咯毈”只有待擒了。

    在喜子、摸魚兒他們印像里,“咯毈”已經(jīng)不是經(jīng)常望得到的了,比先前少得多了呢。因而,喜子拿了兩只“咯毈”蛋,也還是蠻高興的,小心的把“咯毈”蛋包好,帶回家去。

    一到冬天,喜子、摸魚兒他倆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去逮麻雀兒。香河一帶,頂容易望得見,頂多的鳥雀,便是麻雀兒。

    麻雀兒,小個頭,黑眼斂,灰羽毛,相貌平常。未成年時,嘴角呈乳黃色。清晨,喜子家門前的苦楝樹上便有麻雀兒,在枝頭跳來跳去的,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叫聲雖不大悅耳,尚屬歡快。但有時候麻雀兒,讓柳安然覺得蠻煩的。柳安然畢竟上了歲數(shù),要安靜,對嘰嘰喳喳的麻雀兒沒得好印像,碰上身體不適,更是反感。這當(dāng)兒,做媳婦的只好出來,站在前院兩只手直舞,嘴里喊道:“噓——,噓——”把討厭的麻雀兒趕走。

    麻雀兒的窩,隨氣候的不同而遷徙。夏季,麻雀兒居高樹叢間為多;冬季,則移到農(nóng)家房檐之下,或是土場草堆之上。因而,喜子、摸魚兒他們逮麻雀兒,夏夜多用彈弓——用鐵絲或樹枝丫做成個架子,拴上十來根橡皮筋,一個彈弓便做成了。手電筒往樹上一照,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舉弓便打。這就要望各人的“準(zhǔn)氣”了,“準(zhǔn)氣”好便能命中目標(biāo),“準(zhǔn)氣”不好,那只能是碰運氣,多半會讓細(xì)麻雀兒羽毛都不曾掉一根,輕松離開,留下“嘰嘰喳喳”的叫聲,似乎在嘲笑,打彈弓的技藝不行呢。

    摸魚兒譚賽虎,取魚摸蝦是高手,打彈弓就經(jīng)常讓麻雀兒嘲笑了,十有八九飛靶。張大頭張衛(wèi)東打彈弓的技術(shù)也嚇不煞人,碰運氣的成分占大多數(shù)。在他們這幫細(xì)猴子當(dāng)中,望來望去,就數(shù)喜子柳成蔭水平高些個了。如若在樹叢中發(fā)現(xiàn)有麻雀兒,喜子便會讓摸魚兒用電筒照著,關(guān)照道:“摸魚兒,電筒不能晃啊!彪娡惨换危槿妇蜁l(fā)覺了。不晃,用電筒光不僅讓喜子好看到麻雀兒,還能鎮(zhèn)住它,麻雀兒被突如其來的一束光弄懵掉了。這時候,只見喜子左手將彈弓高舉過頭頂,右手循著眼睛瞄準(zhǔn)的角度,用力拉開皮筋,捏緊手中的彈子兒,稍作調(diào)整,一眼望過去,讓彈子兒跟彈弓、麻雀兒成一線,之后穩(wěn)穩(wěn)地將彈子兒射出。“撲篤”一聲,剛才還蠻安逸地蹲在樹枝上的麻雀兒,這會子應(yīng)聲落地,掉在了幾個細(xì)猴子跟前了。

    冬天的晚上捉麻雀兒,多半用鳥袋。——一只小袋子,鐵絲做成圓形袋口,綁在一根長竹子的端頭,折成彎狀。袋內(nèi)裝些穰草。這時候,喜子、摸魚兒、張大頭,偶爾也會有英子、香香,三五個人打幫而行,打電筒,拿鳥袋子,專門在人家屋檐下、山墻上尋找,發(fā)現(xiàn)有穰草稀稀朗朗從屋檐或山墻上掛下來,穰草中隱隱約約似有洞口,那篤定是麻雀兒的窩了,這時候,只要將手電筒對著洞口一照,再將鳥袋子的口對準(zhǔn)洞口,往上一頂,窩里麻雀兒受了驚嚇,便會往外溜,一溜,正好落入袋中。這時,拿袋則較關(guān)鍵,需貼近墻壁,慢慢下移,否則麻雀兒會飛掉。要是矮的屋檐,則可用人打高肩直搗麻雀兒的窩。麻雀兒是個“雀盲眼兒”,白天還可以,天一黑便不辨方向了。夜晚逮麻雀兒,就是欺負(fù)它夜間眼睛不行,容易捉。如若是前些天剛下了雪,地上、房上、樹上,凈是白茫茫的,白得逼人眼,那更是逮麻雀兒的大好時機(jī)呢。

    在香河村的村民中間,傳說每年的年三十,便望不到麻雀兒了。說,麻雀兒是灶王爺?shù)囊黄ヱR,年三十,灶王爺?shù)蒙咸煅院檬氯ィ槿竷罕闶撬驮钔鯛斏咸烊チ。到了年三十,平時嘰嘰喳喳的麻雀兒一下子無影無蹤了,真的不易見到。不過,是否送灶王爺去了,那就無從查考了?雌饋恚瑝m世間并不曾因為麻雀兒送灶王爺上天說過好話,而對它尊敬起來。一度,曾將其定為“四害”中的一害,號召群起而滅之。鄉(xiāng)村,剛落種的秧池邊上,時常看到有別了彩布條子的繩子,或是“草把人”,用以對付麻雀兒,看護(hù)秧池的。一拽繩子,布條子便抖動起來,嚇得麻雀兒不敢再往秧池上落。多虧有人發(fā)了善心,論證麻雀兒多以昆蟲為食,方使麻雀兒擺脫萬民齊打的困境。

    說起來,麻雀兒并非十全十美,那倒是一定的。不過,用麻雀兒做菜,品位則蠻高的。香河一帶流傳著,“一只麻雀兒頭喝三杯酒”,不免夸張,但說明麻雀兒是相當(dāng)不錯的。油炸麻雀兒,既酥,又香,野味十足。

    喜子他們一個屋檐,一個屋檐的逮,一個舍子轉(zhuǎn)下來,便會有幾十只麻雀兒進(jìn)了他們的網(wǎng)兜兒,也不枉他們開了個大夜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