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香河》:里下河文學的鮮活標本——孫建國
作者:admin      更新:2023-12-31 11:06      字數(shù):10059
    標本,原指動物、植物、礦物等實物。這些實物經過各種科學處理,可以長久保存,并盡量保持原貌,藉以提供作為展覽、示范、考證及其他各種研究之用。文學標本的意義在于,作品文本保存了特定區(qū)域某種歷史文化原貌,其文學因素往往超出文本研究范圍而成為審美因素,使得文學圖景呈現(xiàn)出別樣的歷史文化圖景并成為典型的同類題材的文學樣本。

    毋庸置疑,研究里下河文學流派,繞不開劉仁前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殘月》)。對此,丁帆先生曾給予高度評價:“在我所了解到的中國百年文學史中,能夠用長篇小說來描寫蘇北里下河風土人情和時代變遷者,劉仁前算是第一人!碧貏e值得稱道的是《香河》,“從整體的文學藝術品質來說,《香河》也是‘三部曲’中最好的一部!盵1] 仔細研讀《香河》,一種浪漫、粗獷、溫馨和原生態(tài)美感撲面而來。劉仁前打破小說固有模式,不求情節(jié)曲折,只求散點透視,在不動聲色的庸常生活敘述中刻畫人物。他運用散文筆調和詩意表達,敘寫鄉(xiāng)景、鄉(xiāng)俗、鄉(xiāng)民,運筆自如;抒發(fā)鄉(xiāng)情、鄉(xiāng)風、鄉(xiāng)戀,渾然天成。該書既延續(xù)了中國經典鄉(xiāng)土小說的某種輝煌,又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判斷和藝術創(chuàng)新,以其原汁原味的童年記憶、地理空間和風俗畫卷,實現(xiàn)了文學態(tài)勢從單聲部一元化到多聲部復調化的轉換,影響著里下河文學流派話語的嬗變和轉化,為我們研究里下河文學提供了一個鮮活的標本。

    原始、率真的里下河文學童年記憶

    上世紀80年代初,汪曾祺以小說《受戒》復出文壇,師從乃師沈從文田園牧歌式的細膩、清新、溫婉,又融入了里下河風情的風趣、幽默、灑脫,自成一家,如石破天驚,風靡文壇,遂成里下河文學流派一代宗師。由于長期遠離故鄉(xiāng),汪曾祺小說中里下河歷史記憶更多的是童年記憶。給人印象深刻的是小說中少男少女純真美好的愛情,那如水般澄澈溫柔的感情往往不受任何習俗的羈絆,在特有的婚戀風俗中,他們勇敢地愛著、恨著、活著。隨后30多年來,一大批里下河籍作家,如曹文軒、黃蓓佳、畢飛宇、祁智、魯敏、朱輝、劉仁前、龐余亮、劉春龍、顧堅等人,或多或少地受汪曾祺藝術風格的影響,不約而同地開啟了里下河歷史的童年記憶。因其出生于斯,童年生長于斯,雖然他們的故事情節(jié)、行文手法各有千秋,但自然背景、語言表達則大同小異。如此,便自然而然地匯聚成引人注目的里下河文學作家群。

    劉仁前的家鄉(xiāng)興化與汪曾祺家鄉(xiāng)高郵毗鄰,同屬里下河地區(qū)。里下河地域自然風景似童話般絢麗,鄉(xiāng)民品性如兒童般純真,使得里下河文學中的童年記憶如魚得水,如影隨形。在這種背景之下,劉仁前的《香河》橫空出世,自覺參與了里下河歷史的童年記憶。童年經驗作為人生經驗的源頭,對人的一生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文學創(chuàng)作往往與作家童年經驗密切相關。正如錢理群先生所說:“‘童年回憶’、‘兒童視角’在揭示人的精神世界方面的特殊作用,它提供了人認識自身的新的視角,也提供了表現(xiàn)人的精神現(xiàn)象的新的藝術手段!保2]劉仁前在故鄉(xiāng)度過了美好童年,童年作為他的生命起點,印象深刻,終生難忘,所以《香河》留下了童年生活難以磨滅的印記,童年經驗的內化內容或外化形式,都明顯鐫刻上“率真意識”烙印。這種“率真意識”,與一些經典作家的童年經驗烙印,如海明威的“死亡意識”、川端康成的“孤兒意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孤獨意識”,都有著非常明顯的區(qū)別。在劉仁前筆下,香河村人都有一種兒童式的率直和純真。他們熱情、爽朗、淳樸、簡單,與人為善,與世無爭,活得很開心,活得很實在。正因為如此,《香河》的童年記憶,在創(chuàng)作心理、主題意蘊、意象營造等方面,就構建出多層次的意義豐饒的闡釋空間。

    童年記憶的文學意義,就在于劉仁前對過往的童年時代所進行的歷史性、生命意義上的情感體驗!断愫印返淖掷镄虚g,滲透著一種“童心”、“真心”,純樸天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完全超越了世俗的功利目的。不少故事情節(jié)和景物描寫都是從兒童視角來展現(xiàn)的,仿佛萬花筒一般絢麗多姿。諸如風車、田螺、麻花、粽箬、歪歪兒、虎頭鯊、換糖的、鋦鍋的、炸炒米的、唱道情的,等等。鄉(xiāng)村的童年生活真是純真爛漫、無憂無慮。而這些帶著童年美好記憶的物事,更使香河這一片詩意的土地令人著迷。

    難能可貴的是,作為深諳故鄉(xiāng)先賢施耐庵《水滸傳》藝術真諦的劉仁前,沒有將這種純真爛漫、無憂無慮,僅僅為表現(xiàn)童年而表現(xiàn)童年,而是由童年之根孕育成香河村人性格特征的參天大樹。明代泰州學派一代宗師李贄評點《水滸傳》,在眾多英雄人物中,魯智深和李逵的性格最為直爽、率真,最具真性情,也最能集中體現(xiàn)李贄“童心說”理論。魯智深的率性而為,李逵的自然天真,在香河村村民中比比皆是。《香河》告訴我們,打開家門,便能見到“譚駝子”、“二侉子”、“祥大少”們,每到中飯市晚飯市便捧著藍花大海碗,碗里裝著胡蘿卜子飯,還有莧菜馉、螺螺蜆子之類。蹲在家門口吃的有,串著門子吃的有。邊吃飯邊談天說地,南說江北說海,葷的蠢的張口便來。哪怕是丟下飯碗就上床,也是常有的事。他們活得真實,活得灑脫,無遮無攔,無拘無束,率性而為,自然天真。即便是普通婦女也是如此,抑或比男人更加決絕與果敢。柳翠云在勞動中架不住小伙伴的挑釁,竟然意氣沖動,脫了上衣,赤裸了胸脯,不惜招受罵名,甘為千夫所指,甚至不惜自尋短見,也要出這一口惡氣,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剛烈,快意恩仇,令人肅然起敬;來娣子在香元身上用情太深,明知香元“嬪妃”無數(shù),也要一意孤行,無怨無悔,并坦言自己最大的美夢就是跟香元一覺睡到大天亮,這種質樸淳厚,卑微到塵埃里的情愛,令人唏噓不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往事并不如煙,純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以及香河村村民純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生活態(tài)度,已經隨著市場經濟和城市文明的浸入而漸行漸遠,甚至被外面世界殘酷的現(xiàn)實碾得粉碎而煙消云散。只能讓生命開成一朵又一朵蓮花,漂浮在遙遠的故鄉(xiāng)的香河之上?梢,香河已經不單單是一個文學地理概念,更是劉仁前心靈深處揮撣不去的永遠的溫暖和懷想。

    童年記憶的文學意義,還在于童年和故鄉(xiāng)是劉仁前的精神樂園和棲息地,通過回憶,呈現(xiàn)出里下河地區(qū)一種不可多得的美。童年時期震顫靈魂的記憶,形成深層次的內心體驗和情感基調,劉仁前在《香河》中將對童年故鄉(xiāng)家園的追憶作為一種精神慰藉。一是自然風光的美。香河村原型來自故鄉(xiāng)興化,屬于水網地帶,出門見水,無船不行。河道野藤般亂纏,有河必有村,有村必有河。水鄉(xiāng)澤國,異樣情調,美不勝收,給人一種新奇感和神秘感。二是日常生活的美。對孩子而言,“香河,成了這幫細猴子的天然浴場,成了他們的水上樂園!睂η嗄昴信,田野、蘆葦蕩、河堤、墑溝,木船,也變成了他們談情說愛的場所。天地悠悠,食色性也,他們是香河村最為性感的身體呼吸。香河的子孫,柔情似水,佳期如夢,他們的靈魂與自然融為一體,譜寫新的令人驚艷的世俗的古老的美麗的神話。三是童年精神的美。童年精神的核心是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快樂與自由。劉仁前將童年敘事作為塑造成人的一種鋪墊,還將童年精神作為香河村人一種代代相傳的基因密碼。他清醒地意識到:“只研究成人,就不可能認識到成人何以為成人,它的靈與肉的發(fā)展狀態(tài)和過程是什么。所以,要認識成人,就不能漏掉對兒童的認識!保3]為此,《香河》的童年精神,不僅表現(xiàn)在一群小孩子追逐著換糖的吳麻子打打鬧鬧或者唱唱童謠小調取笑,也不僅表現(xiàn)在小伙伴們在田野中過家家、捉迷藏或者鉆進水中摸歪歪兒、逮蝦兒、掏螃蟹、摸魚兒,更為重要的是,童年精神已經悄悄地注入到香河村幾代人的生命血液中。

    值得一提的是,劉仁前將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快樂與自由的童年精神傾注在《香河》的每一個角落,直抵人的最柔軟的心靈深處。不僅敘寫了香河村民與自然在對抗中的統(tǒng)一,同時也展現(xiàn)了它們在交融中的共生,并在此層面上探討了大自然所具有的詩意與家園的意義,特別是寫活了香河對村民心靈的滌蕩,以及對人性真善美的召喚。柳安然、三奶奶與王先生是香河最老的一代,年輕時也曾轟轟烈烈地戀愛過,然而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香元、譚駝子、祥大少、香玉、來娣子等是中年一代,他們兒女情長的火焰還在忽明忽暗中閃爍,并或多或少影響與糾纏著下一代;柳春雨、水妹子、琴丫頭、翠云、阿根伙、柳春耕、黑菜瓜、陸根水、阿桂等是年輕的一代,他們正在體味一種方式原始的游戲——“狩獵的性與性的狩獵”。琴丫頭最先捕獲了這種誘人的氣息;柳春雨與琴丫頭,一種毫無驚險的愛情對位;琴丫頭與陸耕水,一個絕對意外的奸污事件;楊雪花與柳春雨,一個潛在的性賭注;他們彼此博弈又相互追逐……這就是《香河》的愛情游戲與情愛邏輯。他們矗立在香河的河岸上,目光中投射出一種百年的孤寂與內心的反叛。它是作家劉仁前在時間的網絡中為我們編織的情愛迷宮。[4]柳成蔭、陸小英、譚賽虎等則更為年輕,他們在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日子里相互嬉戲、愛慕、呵護,也必將摩擦出情愛的火花。他們必將走出香河,但他們走不出香河人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快樂與自由的童年精神,似水柔情與豪氣干云將如影隨形陪伴他們終生。你是風兒我是沙,纏纏綿綿走天涯。至此可以說,我們可以窺見劉仁前對故土歷史懷有一種特殊的復雜情感,童年記憶是一種情感慰藉,香河村是一個快樂老家,以此呈現(xiàn)出他的悲憫情懷和文化批判意識,呈現(xiàn)出他對故鄉(xiāng)家園熱切的精神守望。

    溫暖、繁茂的里下河文學地理空間

    文學地理空間建構,是作家在作品中流露的自然觀察和地理空間認知。這些認知往往與作家觀念和視界相關,蘊含著作家創(chuàng)作目標,也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價值取向。自“五四”以降,中國鄉(xiāng)土小說敘事,往往用非歷史方式建構文學地理空間。從魯迅陰郁的“狼子村”,到浩然明朗的“艷陽天”,它們以一種多元話語姿態(tài),言說歷史鄉(xiāng)土和鄉(xiāng)土歷史,F(xiàn)代中國影像從鄉(xiāng)土文學中亦慢慢由模糊混沌到清晰凸顯。新時期以來,從李銳對呂梁山區(qū)文化的反思,到賈平凹、陳忠實對秦川文化的堅守;從莫言對高密東北鄉(xiāng)民間生活的癡戀,到閻連科對耙耬山農村人生的苦難訴說……不同地域的作家,在各自土地上建構著屬于自己的文學地理空間。里下河文學作家作品的字里行間,浸淫著里下河河湖港汊的旖旎風光、日常生活和民間文化,高擎回歸自然、回歸真善美的大旗,蔚然成風,蔚為壯觀。于是,“里下河”作為文學地理空間,也就呼之欲出,水到渠成。

    這種呼之欲出,水到渠成,如果將“五四”啟蒙鄉(xiāng)土小說作為參照系,便可看出劉仁前《香河》獨特的藝術貢獻。啟蒙鄉(xiāng)土作家對鄉(xiāng)村的發(fā)現(xiàn)與日本學者柄谷行人提出的風景的發(fā)現(xiàn)極為相似。柄谷行人用“風景的發(fā)現(xiàn)”這一比喻試圖探討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他認為“所謂藝術不僅存在于對象物之中,還在于打破成見開啟新思想即除舊布新之中!保5]也就是說,鄉(xiāng)村空間原本是一個自在自為的客觀世界,而對于鄉(xiāng)村空間的書寫與表達則是被外來目光注視的結果,因目光不同,造成書寫各異。在啟蒙鄉(xiāng)土文學中,鄉(xiāng)村風景充滿了無法救治的荒涼與頹廢。通過風景描寫,傳達出對鄉(xiāng)土社會無可救藥的絕望感,企圖從舊傳統(tǒng)里毫不留戀地破繭而出。而劉仁前在汲取啟蒙鄉(xiāng)土文學豐富營養(yǎng)的同時,保持著足夠的警醒和一定的揚棄。與啟蒙鄉(xiāng)土文學文學地理空間充滿無可救藥的荒涼與頹廢不同,《香河》所建構的文學地理空間充滿了栩栩如生的溫暖與繁茂。

    一是溫暖與繁茂的河流。里下河不是一條河,是里下河地域的總稱。該地區(qū)位于江蘇省中部,西起里運河,東至串場河,北自蘇北灌溉總渠,南抵新通揚運河,屬江蘇省沿海江灘湖洼平原的一部分。里下河水鄉(xiāng),河流密布,川流不息,滋潤著淳樸善良的人們。因此,里下河地區(qū)的作家,往往都有千絲萬縷的河流的記憶。譬如,汪曾祺的小說,尤其是寫家鄉(xiāng)高郵的小說,往往都發(fā)生在水邊。汪曾祺曾經說過:“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有點泱泱水氣,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保6]譬如,《大淖記事》、《受戒》、《雞鴨名家》等小說的背景,都籠罩著濃濃的水意。和汪曾祺家鄉(xiāng)高郵一樣,劉仁前的家鄉(xiāng)興化,古稱昭陽,又名楚水,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此地為里下河腹部,地勢低平,河網縱橫交錯。于是,劉仁前構思《香河》,不以情節(jié)取勝,仿佛潺潺流水,任其自然流淌,香河村也為此氤氳著靈動的音韻和溫暖的愛意:“好大的蘆葦蕩噢!滿眼盡是蘆葦子。碧綠碧綠的一大片,鋪向天邊,沒邊沒際的樣子。闊闊的葦葉在微風里擺動著,唦唦唦地作響。小鳥貼著蘆葦葉子上下飛舞著,知名兒的,不知名兒的,這兒一群,那兒一趟,追著,逐著,嘰嘰啾啾的叫,蠻悅耳的。不時,有幾只燕子剪水而落,停在蘆蕩邊的淺灘上,啄些新泥,之后,飛到人家屋梁上去,辛勤地建造自己的窩……”在劉仁前構建的自然地理空間里,“河”清且“香”兮。以“香”出奇制勝,以“香”獨樹一幟。日出日落,花開花落,河水蒸騰,“萬類霜天競自由”,遂形成一種散漫的、迷離的、溫暖的、香噴噴的濕熱霧團。“香”從何而來?這種“香”,因為勞作,散發(fā)著泥土的芬芳。和蘆葦蕩中飛鳥一樣,香河村上的人們辛勤耕耘,生生不息,使人們倍加感到生命的美好。這種“香”,因為愛情,散發(fā)著荷爾蒙的氣息。它是大自然散發(fā)出的最本質的東西!跋愫印碧N含著一種深意,看似敘述里下河生態(tài)環(huán)境中以主人公柳春雨為主線的年輕人逐步成長的水鄉(xiāng)愛情故事,其實借香河寫出了一個年代一個地域的年輪與滄桑,寫出了迷人的風光、古樸的民俗、純真的情愛、詭異的命運、掙扎的人性、悲憫的情懷……正如張碧晨在《年輪》中吟唱的那樣:“圓圈勾勒成指紋,印在我的嘴唇,回憶苦澀的吻痕是樹根,春去秋來的茂盛,卻遮住了黃昏,寒夜剩我一個人等清晨……”樹木的年輪,有著斑斕的色彩,無規(guī)則的組合,初看吸引眼球,細看平淡,再看有哲理,似乎到了見花不是花的境界,香河村的年輕人的年輪又何嘗不是如此?如此說來,“香河”就順理成章地演繹為小說中一個親切的、靈動的、多變的、美麗而又憂傷的文學形象和文學地理空間。

    二是溫暖與繁茂的鄉(xiāng)民。人是自然的產物,從古到今,自然不僅為人類提供生命的物質資源,也滋養(yǎng)著人的精神與心靈,人類的心理結構中也就有了許多與自然相對應、相契合的地方。在劉仁前《香河》中,古老的楚水文化,封閉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川流不息的河流,使香河人長期保持著對賴以生存的大自然特別是河流的親近之情、迷戀之感和敬畏之心,并且鑄就了香河鄉(xiāng)民的善良、悲憫、義氣和與世無爭的溫暖的品格!跋愫印庇质且粋自給自足的、相對封閉的空間,但這是一個雨水充沛、萬物生長并且萬物瘋長的空間,是一個人們熟悉的空間或熟悉的人們沒有裂縫的整體性空間。在這個空間中的鄉(xiāng)民擁有一個自由的肉身,又擁有一個精力旺盛、天真爛漫、無所顧忌的肉身。這個空間是一個沒有被現(xiàn)代化所浸染,如畫的、詩意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人與人之間是透明的、親密的、熱情洋溢的,沒有隔閡的,因而是溫暖的。在劉仁前的描述中,鄉(xiāng)村空間是文學作品以牧歌式的方式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一方人類生活的凈土,為我們的精神還鄉(xiāng)提供了便利。劉仁前出生于鄉(xiāng)村,即使后來走出鄉(xiāng)村,在城市做了文化官員,也沒有忘記哺育他成長的那片熱土和那些鄉(xiāng)民。這種農民身份的認同,使他既沒有介入政治的欲望,也不試圖去審視鄉(xiāng)民貧乏的靈魂,他更多的是以親歷者的身份去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断愫印酚涗浟松鲜兰o70年代這個特定的歷史時間以及這個時代對鄉(xiāng)民的精神影響。劉仁前敘寫鄉(xiāng)民的獨特之處,在于始終凝結著濃郁的生命意識,并始終堅持用這濃郁的生命意識來傳達他對鄉(xiāng)土社會的生命關切。他的生命之根深植于鄉(xiāng)土,鄉(xiāng)民的一切巨波微瀾、喜怒哀樂,都毫無遺漏地進入他的心靈,流淌在他的筆底!断愫印芬灾魅斯河隇橹骶,講述了他的父輩和子女以及身邊普通人的命運沉浮。其中,三奶奶與王先生,柳春雨與琴丫頭、楊雪花,香元與來娣子、香玉,柳成蔭與陸小英……小說呈現(xiàn)出很多不同樣式的兩性關系。他們的故事沒有多少懸念和傳奇性,劉仁前通過這些人物卻生動地寫出了普通的、常見的人情世態(tài),抽絲剝繭般地寫出了鄉(xiāng)村生活和社會關系的情理,逼真摹神地寫出了鄉(xiāng)村社會人情和喜怒哀樂,并深情地撫 摸著當時還似乎處于原始狀態(tài)的鄉(xiāng)村社會肌理,無論是光滑的、粗糙的,還是規(guī)則的、不規(guī)則的。這就是劉仁前小說所具備的良好的真實性和藝術質感。沒有宏大敘事,沒有大起大合,有的只是家長里短,人間煙火。鄉(xiāng)村風景彌漫著塵土的荷爾蒙味道的暗香。村頭外,香河邊,芳草碧連天。男耕女織,男歡女愛,自給自足,自娛自樂,鄉(xiāng)民的情愫繁茂得像水鄉(xiāng)垜田春天的金黃菜花一樣野蠻生長。而《香河》中別樣的風情、風土、風物,使人仿佛看到沈從文《邊城》風光在里下河地區(qū)重現(xiàn),又別有一番驚鴻一瞥的全新天地。如此說來,《香河》是劉仁前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建構了一種精神家園,寫作對他而言是一種精神還鄉(xiāng),更是一次情深意長的精神回歸之旅。

    安詳、軟和的里下河文學風俗畫卷

    早在上世紀20年代,周作人就在《地方與文藝》中,針對文學界新涌現(xiàn)的“鄉(xiāng)土小說”概念化的弊端進行了批判,認為那些虛假的、效仿的、不自然的作品,不管它是新是舊,都是沒有什么價值的。究其緣故,在于它沒有真實的個性。周作人敏銳地指出,鄉(xiāng)土作家筆下的的風土人情、風俗面貌等“土氣息泥滋味”,必須“透過他的脈搏,表現(xiàn)在文字上,這才是真正的思想與文藝”,這才是真正的地方性。[7]作為有情義的赤子和有良知的作家,劉仁前身處城市,眷戀故里,將“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他的脈搏,深深地滲透進處女作《香河》中。

    與“土氣息泥滋味”相呼應的是,劉仁前在小說中不刻意謀篇布局,也不刻意設置懸念,而是采用傳統(tǒng)的中國畫散點透視法構思全書。散點透視法不拘泥于一個視點,它是多視點的。在表現(xiàn)景物時,它可以將焦點透視表現(xiàn)的近大遠小的景物,用多視點處理成平列的同等大小的景物,比較充分地表現(xiàn)空間跨度比較大的景物的方方面面。這是傳統(tǒng)中國畫的一個很大的優(yōu)點,如宋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就是表現(xiàn)當時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百姓生活和風俗畫卷的曠世之作。

    如果將《香河》與《清明上河圖》相比照,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到廣闊的原野、靜靜的河流、喧鬧的縣城,小到木船上的釘鉚、雜貨店里的小商品、學校課本上的文字,和諧地組織成統(tǒng)一的整體。村民們的世俗生活構成了《香河》的主線。隨著作者筆觸的展開,那具有濃郁的里下河風情的河邊小村盡收眼底。村民們活得極實在,極細致,有滋有味,令人向往不已。寫小說的,故事只是“形”,便味同嚼蠟。要有“意”,“形”才能活起來,如能使讀者得“意”忘“形”者,才是高手。讀過《香河》,留在讀者腦海中的,也許只有那一彎緩緩的河水,一處靜靜的村落,一群純樸的村民, 還有那別樣的風情、風景、風土、風物。在這些風土人情的風俗畫卷中,攜帶了一種蓬勃的、野生的、自在的創(chuàng)造力,彰顯出一種原始的、本真的、圓融的生命力。鄉(xiāng)土小說描摹地域民俗風情和對鄉(xiāng)土生活美的揭示深度,標示著鄉(xiāng)土小說質量的高低。在這方面,劉仁前展現(xiàn)了非凡的生活積淀和創(chuàng)作功底。

    和《清明上河圖》一樣,《香河》對于不為一般“高人雅士”重視的“市井細民”的生活,懷有相當深厚的感情和極為廣泛而精到的了解。在《香河》中,劉仁前很少直接描寫物質生活的貧困,再匱乏的現(xiàn)實生活,他也能在“苦中味甘”式的民俗描寫中找到鄉(xiāng)村生活的無窮趣味。但很多時候,貧困還是很倔犟地在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給田園牧歌式的溫馨歡樂的生活籠罩上淡淡的感傷色彩。劉仁前以里下河地域農村文化生態(tài)系統(tǒng)為創(chuàng)作背景,《香河》開篇,便用詩意盎然的筆調介紹香河村:“這是一條長水,從上游的縣城流出來。一路緩緩的流著,淌著,不曉得轉了多少個灣子,拐了多少個汊子,那般潺潺地流進香河村。再往下,打個陡灣,水流略微急了一些,汩汩地涌進一大片蕩子。水,涌進蕩子之后,便綠了許多,悠然了許多!迸c此同時,劉仁前運用極富情致的筆墨,描摹民俗風情。繁文縟節(jié)的婚喪嫁娶,趣味盎然的民諺俚語,俏皮歡快的民歌童謠,七葷八素的鄉(xiāng)民話語,滋味鮮嫩的鄉(xiāng)土菜食,順應時節(jié)的農事活動,知書達理的一代鄉(xiāng)紳等等,都滋生在香河這一個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春夏秋冬,四時八節(jié),延續(xù)著亙古不變的習俗。逢滿栽秧,遇事占卜,逢節(jié)祭祀,五月裹粽,中秋送禮;說媒、望親、訂婚、迎娶、鬧洞房……柴米油鹽、家長里短,組成了鄉(xiāng)土社會日常生活的全部民俗事象和民俗傳統(tǒng),在香河風尚形成中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那些禮義廉恥、長幼有序、樂善好施、誠實守信、知恩圖報等美好風尚引領村莊主流,而男女曖昧、為人狡黠、明哲保身、信神弄鬼、權力崇拜等不良風氣也頗有一定市場。劉仁前就是這樣,不給人物貼標簽,不以一事論短長。立體化地寫活了香河這個閉塞鄉(xiāng)村中的庸常生活、食色男女與混沌迷離、人性掙扎,展示了鄉(xiāng)土小說民間性文化特點與地域性文化審美品格。

    在《香河》中,劉仁前還擅長運用民謠和近乎口語化的敘述語言和人物語言,推進情節(jié),設置沖突,寫人狀物,惟妙惟肖。在運用民謠方面,隨手拈來,收放自如。譬如抽煙:“公社干部兩邊分,大隊支書四腳奔,生產隊長吃八分,廣大社員煙窩悶。”沒有絲毫激憤之語,但當時干部群眾紙煙檔次躍然紙上,對不平等的世俗社會也在戲謔的民謠中形象地展現(xiàn)出來了。再譬如調情:“哥你約妹到地頭,未曾開口先動手,不是為妹不依你,可肯跟妹到白頭。”這是大姑娘帶著嗔怪的口氣哼唱的,面帶嬌羞,半推半就,大膽中夾持著矜持,纏綿中伴隨著擔憂,小兒女之態(tài),如水之柔情,勾勒了一幅如癡如醉的鄉(xiāng)村兒女調情圖。在運用口語化語言方面,如“噇”(毫無節(jié)制地大吃大喝)、“男將”(男人)、“女將”(女人)、“剛!保ǔ臣埽、“落頭”(地方)、“昆棒”(結實)、“看喬了”(看不起)、神氣大碌咕的(假聰明)……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除此之外,劉仁前筆下的人物對話,特別喜歡用“蠻”(副詞,相當于“很”,表示程度相當高)字(“蠻好看的”、“蠻輕柔的”),也特別喜歡用“唦”(語氣詞,相當于“啊”)字(“你曉得什呢唦”、“你家來唦”)。這些帶著里下河原有土著居民受水文化影響力的口頭語,遠比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更直接,更鮮活生動,更能沁人心脾。譬如“唦”,用于陳述句的肯定形式中,置于句末,帶有商量而又極力說服對方的口氣,所以含“唦”的語句語氣更顯得委婉。同時,也展現(xiàn)了里下河特有的地域民間語境,傳遞了事物內部微妙的、曲折意味的意義,使得小說敘事節(jié)奏和敘事氛圍親切軟和下來,起到了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藝術效果。

    與這種親切軟和的敘事氛圍相匹配,劉仁前對鄉(xiāng)村民俗描摹,賦予了一種安詳?shù)能浐偷木窀裾{!断愫印穼嚯y和時代色彩的淡化,是劉仁前在獨有的生命觀念與美學追求下的有意為之,是為了達致安詳之境的一種敘事選擇。與一般小說突出矛盾沖突不同,《香河》中沒有驚濤駭浪,也沒有懸疑驚悚。這里的鄉(xiāng)民憨厚善良,平和中庸,安土戀家,安分守己,活得實在,細致,圓潤,中規(guī)中矩,有滋有味。上世紀70年代里下河鄉(xiāng)村,相對封閉,并沒有受到那個時代太多的政治浪潮的裹挾。在這溫情脈脈的香河下面,也洶涌著自私、貪婪、欲望、背叛與無恥,但是在劉仁前筆下沒有暴風驟雨,電閃雷鳴,更多的是隱忍、寬容和刻畫人物的多面性。因此,作者并不忌諱由政治權力帶來的人性暴力,村支書香元憑借權力性侵女性的丑惡形象塑一覽無余。但是香元卻又不是地道的“壞人”,他以村為家,愛民如子,工作有一套,為人講義氣,寧可得罪頂頭上司也要顧及村民利益,在群眾中頗有威信。這樣的人性底色,讓香元這個人物形象立體化而非扁平化。至于貫穿全書的看似混亂的男女情事,劉仁前也沒有視之為洪水猛獸加以鞭笞,只是平靜地敘述,平穩(wěn)地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因為這不是時代使然,而是“鄉(xiāng)野之風”的一種表現(xiàn)。當然,其中也飽含著作者對善良鄉(xiāng)民命運的擔憂和對鄉(xiāng)村倫理救贖的熱望。

    不可忽視的是,《香河》結尾的兩個隱喻,是全書溫暖而繁茂總色調的畫龍點睛之筆,也為“香河三部曲”之《浮城》、《殘月》留下了精彩的伏筆。一是春耕帶著幾十噸的大鐵駁船回到香河村,他要建一座通向外界的香河大橋。意味著香河村從此走出封閉,八面來風,香河兒女要痛苦蛻變,脫繭化蝶,演繹更為動人的故事;二是為鄉(xiāng)紳柳安然送葬,意味著香河村鄉(xiāng)紳文明的崩潰,失去了祖先的護佑和傳統(tǒng)文化的承載實體,香河兒女要自強自立,與時俱進,經歷更為復雜的人生。劉仁前就是這樣,在鄉(xiāng)村牧歌吟唱與守望中傳達了一種從容與淡然,彰顯出他內心深處重構理想家園的農本意識和故土情懷。這是一種回望,一種堅守,也是一種寄慨遙深的歸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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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周作人:《地方與文藝》,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版

    原載《中國作家研究》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