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宏大生活下的拷問——吳萍
2005年,劉仁前寫出《香河》;2012年,《浮城》殺青;今年2月,《殘月》的簽售會如期舉行。前后十年,仁前交出了七十多萬字的三部曲,一份滿意的答卷!断愫印酚羞@樣一行卷首語:“謹以此書——獻給生我養(yǎng)我的故鄉(xiāng),獻給故鄉(xiāng)死去的和活著的鄉(xiāng)親們”,至《浮城》和《殘月》,“故鄉(xiāng)”無論地理或心理的界限已跨越了小小香河纏繞的村莊,包含后來的“楚縣”和“月城”。應該說,“故鄉(xiāng)”是緊隨小說幾代人的命運變幻而遷徙和變大,幕后的操作者只能是仁前,他在現(xiàn)實的個人軌跡中看到以柳家為主首的一群人的跌宕命運。幾十年前的香河邊,《浮城》里上世紀末的楚縣里或《殘月》中當下之月城中所發(fā)生的,都是仁前的“故鄉(xiāng)事”,充滿煙火氣的沸騰而宏大的生活。生活之下,大多數(shù)沉默,小部分喧嘩,只有絕少數(shù)敏感如仁前,對生活本身不懼不怵,一路追索。
幼年有幸經(jīng)歷末期的農耕歲月,青年看到詭譎的政治與體制的變革及至物欲橫流的當下,這里下河的“仁前們”所共同的來路,卻在他個人這里變成了《香河》、《浮城》和《殘月》。三部曲所擰成的不褪色的個人記憶鏈中,仁前試圖鉆進不斷“換裝”的外部世界,追問鄉(xiāng)土傳統(tǒng)倫理的塌陷,探索兩性關系的正解,以及物質對人心的異化問題等等。
一、時代裹挾下的個人悲劇命運
自《香河》起至《殘月》終,從一爿豆腐坊里的劉安然到末了遠上南方尋侶的柳永,三部曲的時間線上站著幾代人。他們在香河邊彼此相愛又侵害,忠貞又背叛;在仕途上角逐,宦海沉浮中斬獲成功暗吞屈辱;在欲海清波中推搡泅渡尋死覓活。仁前看到他們身上既卑微又明亮的光,叫人記住來娣子、陸小英和秦曉月這樣的女人,香元、柳成蔭和柳永這樣的男人。
倘把三部曲歸為情愛小說,反對聲應該不多,仁前有擅長寫“情愛”的深情妙筆。柳春雨與琴丫頭、柳成蔭與陸小英、柳永與田月月,甚或偷腥“慣犯”香元與那些婆娘之間,都是“情愛”之一種。很多小說家的“情愛”凸立文本而上,看得見是男人和女人,看不見他們的“幕后”,人物所屬的場所和社會都被小說家刻意虛像化處理了。而在三部曲中的任一部中,每個人物都受制于社會和時代,美夢被催醒,仕途被叫停,財路被阻截,仿佛都肇因于幕后的“時代”這個劊子手。一場場孽緣,一次次不了情,在別人的小說中,總要從人性的種種原罪中尋因果,而三部曲奏起的哀歌卻聽到他們對社會的深深詰問。
在社會或時代的大視野下寫小人物,仁前顯然是在表達自己!断愫印穼懥艘蝗喝说墓适拢篮靡矚埲?闪钗译y忘的是“香元”,這個村支書魅力所在并非胯下之物而是其手心的“權杖”。而書中的掙工分和集體勞動都給人物鎖定時代,特殊社會框定人的行為模式,藉此賦予香元某種“神權”。小小香河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王”,王是不存在濫交問題的。1979年的“春天的故事”飄到《浮城》里的楚縣,已有家室的柳成蔭重逢初戀陸小英,引出斷腸故事,終以小英的溺亡和成蔭的降職宣布情場和官場的雙輸。從《香河》到《浮城》,人物更新,場所亦隨之更新,文革后期尚存牧歌氣息的農村變成了改革和轉型中的縣城。仁前在此部中,著力勾勒“官場”這一頗有中國特色的園地,縣委書記柳成蔭怎么在老家建設中“高舉尋吾契”,怎么跟上下官員和商人們打交道,怎么與往昔的愛人發(fā)展“婚外情”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江淮農村的轟隆巨變,“黑高蕩開發(fā)工程”、“化肥廠尿素合資項目”和“英雄路擴建工程”催促楚縣的現(xiàn)代化進程,也催生出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基層政治標本。柳成蔭的愛與柳春雨的愛不同,陸小英的愛與琴丫頭的愛不同,各自“愛得不自由”都有不同的時代烙印。轉至《殘月》,柳家第四代柳永的情感糾葛及社會里摸爬滾打的歷程,都被籠在冒進快走的時代浪潮下。同樣,仁前的最大問題依然是“每個人都無法回避時代!”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如此殘缺,我們何以安頓好自己的靈與肉?因為場景挪至眼前,柳永和“月月們”很是眼熟,金錢的困擾、女性保護尊嚴的難度及屢屢遭遇的空虛與無聊,我皆若身臨!皶r代與社會”依舊是仁前的濃墨,再見農耕社會,揮手改革開放初期,直接與消費時代大碰撞,柳永與“月月們”感到尤其的疼痛和殘缺。正因一種“共時代性”,使柳永個人的焦慮成為我們群體性的焦慮。
早先有人說《香河》是“一卷爛漫而感傷的風俗畫”,《浮城》是“極具地域風情的浮世繪”,“風俗畫”和“浮世繪”都因仁前的目光是朝向社會和時代,緊緊附著社會變奏的脈搏,為幾代人尋找心靈和精神的病灶。鮮明的時代性讓三部曲顯得宏大豐厚,這得益于仁前富足的生命經(jīng)驗,更關乎敏感的心眼和悲憫的大情懷。
二、探索時代嬗變中兩性關系的正解
“在我們這樣的國度,關于兩性關系的正解不多”,仁前曾就兩性關系有“戲言”!断愫印、《浮城》和《殘月》,明晃晃的情愛故事俯首皆拾,時而粗糲時而溫柔的表達都是仁前追蹤兩性關系正解的明證。
最早三奶奶與王先生,至柳春雨與琴丫頭和楊雪花,香元與來娣子和香玉等婦人們,柳成蔭與陸小英的,及至柳永與田月月、秦曉月和吳夢月,小說呈現(xiàn)出很多不同樣式的兩性關系。他們之間,有純美之愛,有曖昧之愛,有動物性為主的欲望之愛,還有凝著親恩的夫妻情。比如,《香河》中的三奶奶,幼時做童養(yǎng)媳,少女時與別人相愛誕子,終于完成嫁娶后卻意外地喪子喪夫。這一舊時代女性,天真爛漫時有如沈從文筆下的“蕭蕭”,然而又勝出蕭蕭一份堅韌和知足。我很喜歡仁前點染不多的來娣子,透著入骨真摯的村婦。她知道香元的“嬪妃”太多,卻只在意自己的一腔真情。為香元獻身也許出于“抵工分”或圖好處,但最核心是她愛這個男人,才會動情地坦白最大的美夢就是跟香元一覺睡到大天亮。柳春雨的年代,女人們還得遵循三從四德,姑娘們拼命追求真愛是遭人鄙棄的。但在《香河》中,琴丫頭、水妹和楊雪花的身上無一例外地地亮出果敢甚或偏執(zhí),敢愛敢恨到悲劇落幕,讓看者為之唏噓。
《香河》中的男女多數(shù)別著“文盲”的標簽,這讓他們無法對兩性關系做出深刻的個人反思。他們卑微地活在鄉(xiāng)村一隅,卻自有動人處,各自身上美好的人性之光。我想,單一的好壞二元論無法將他們排隊列分,他們追愛的勇敢、對挫折的不懼及對命運的無理都有妥善的解決方案。等到下一代的柳成蔭和陸小英,拆下“文盲”的這對儼然對愛情和欲望掌有“話語權”,卻依然如自己的父母一樣“不美滿”。小說沒有交代“蘇華”替代“陸小英”的原因,只讓柳陸二人在中年上演“婚外情”。同事關系,舊雨關系,上下關系,老情人關系,柳陸的“兩性關系”被仁前置于如此復雜的諸多關系下追索,也還是逃不過悲劇告終!氨槿宋铩!仁前寫活這一排悲情人物,現(xiàn)實處境中的悲和宿命安排下的悲。
再看改革春潮涌動的當下,柳永與出現(xiàn)在生命中的“月月們”的故事,仁前又講述怎么樣的兩性關系?田月月天真爛漫,吳夢月風情入世,秦曉月知性優(yōu)雅,柳永與她們的錯綜的親密關系,隱射著什么?跟《香河》中的女人們都不一樣,被文明馴化過的三位女性都有反思的頭腦,都能看到如影隨形的“殘月”。處在圓心中央的柳永,受金錢和身體本能的雙重誘惑,一路迷失在追愛的旅途中。跟我們大多數(shù)一樣,柳永的躁動很大部分“歸功”于金錢的傾軋,處處時時的“快”催促他迅速判斷。在追求愛情這一面,他比自己的父親和爺爺似乎更少主動性,幾乎是“被失敗”。其實,柳永的失敗即是你我的失敗,受制于膨脹年代,更有機會遇到“空心”的愛,而無緣得受來娣子與香元之間的那種真情實意。小說秦曉月辭職和柳永南上,算是開放性的結尾,是仁前留給你我的思考。柳永重逢田月月,會破鏡重圓嗎?秦曉月的一杯卡布奇諾,早已不是柳永“我愛你”的耳邊呢喃。真愛無蹤,肉欲如淵,古典主義蕩然的現(xiàn)代文明社會中,柳永、“月月們”或仁前,都不能做出兩性關系的正解。
三、散點化向線性小說筆法的變革
逝將不存的香河,至殘月下的破碎月城,三部曲的幾十年凝縮在仁前的筆底就是十載光陰。撇開文本的內部發(fā)生,從《香河》到《浮城》,再到《殘月》,不難看出仁前的小說筆法亦有大變化。
有關《香河》之魅力,風俗美與人性美兼之有目共睹。仁前注意到香河自身的古典情境和農耕時代屬性,所以故事講得舒緩悠遠,俚語、農事、婚俗以及一些舊的生活方式夾于其中別添詩意。四十多天寫出住過很多年的衣胞之地,不靠豐足的生活經(jīng)驗和強健的記憶力不能夠。最令人驚異的是,《香河》中出沒的幾十來號人,一個個“配角”都醒目地鑲在作為讀者的我的記憶版圖中,難以忘懷。寂寞者、愚笨者、忠厚者和精明者們,湊成一幅熱騰騰的香河圖。
明顯的汪曾祺風格,在仁前是不避諱的!断愫印返碾硽杷、真純至美,或是水鄉(xiāng)姑娘們特有的爽利和敞亮,都是得汪老衣缽的證明!皩懶≌f就是寫語言”,《香河》也很遵循這一原則。身邊很多朋友讀《香河》會莞爾,被仁前小說語言的諧趣所感染,對其中遍布的俚語土話的全然會心。仁前使用土語或方言幾乎到了一種“侉”的地步,顯出一種大俗氣或“不文雅”,但細味之,讓人物自己說話才能見真實自然。以此觀,這種欲將越界的“俗”本身是香河的“俗文化”,是香河人的原生態(tài)日常,也幾乎是俏皮而緊貼生活的“雅”了。
中部《浮城》,仁前不再讓人物們多說土話使方言,“香河”中的群像減成數(shù)的過來的官場中人。敘事一改《香河》的舒緩為緊湊,“雙線”布置故事結構。社會格局大動下官場的風云際會是其一,再就是柳春雨和陸小英的重逢不再如各自父母溶于村中的各種情愛故事中。楚縣大過香河,不同于香河人共用一個“朋友圈”,仁前需要預設出很小的關系圈,周密其間串通情節(jié)。
我總是對柳永和“月月們”這般同齡人別抱情懷的!稓堅隆分,仁前離現(xiàn)實太近,扎入里下河年輕的生命個體的現(xiàn)實圈,讀來尤感親近,人物真是栩栩在前。這個長篇,不同《香河》的“潺潺意”,又比《浮城》加快節(jié)奏,以“殘月”這一意象先行,昭示年輕人內心生命的“殘缺”。被攘入月城煙火紅塵中的柳永和“月月們”,他們的際遇與我有著大塊的交集部分,不免要團聚在一起問“殘月”。
“機窗外,冷懸著一輪殘月!薄澳菤堅氯玢^的夜晚,留給她的美好與溫情,還是讓她時;匚兜摹!鼻貢栽滤吹降脑铝。“只有那一彎殘月,冷寂地懸掛著,突然間令她心碎。”吳夢月眼里的月亮!八谛睦锬叵耄@眼前的一彎月牙,什么時候才能變成一輪滿月,一輪圓月呀!”田月月頭頂?shù)脑铝痢!皻堅隆边@一古典意象屢次出現(xiàn)在《殘月》中,最終咖啡館里秦曉月暗吟的“楊柳岸曉風殘月”將這種“殘缺”意味發(fā)揮到極致。以“殘月”為核心意象,掘入物欲世界下的人心,仁前也就剔出現(xiàn)代人的問題內核,我們共同的結癥所在:我們搶到足夠的銀子時,為何還會倍感虛脫?冰涼的“殘月”為何總像一把對準心口的槍?
“為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人立傳”是仁前交出三部曲的赤忱初心,汪政先生的“地方寫作和鄉(xiāng)土作家”又讓三部曲回到“大文學”的語境中。私以為,宏宏幾十萬字其實是仁前給自己的交代,有著馬力強勁的內心驅動力。對準個人的洞口使勁掘挖是能挖到全人類的,仁前正是對準自己,帶著讀者循著個人經(jīng)驗史,帶我們一起“看見”,看見溫軟的香河、時代的詭譎和人心的褪色。
(本文發(fā)表于2015年4月20日《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