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老二還鄉(xiāng)
作者:
清如許 更新:2016-02-05 21:51 字數:4188
老二隔著圍墻,朝車間揮揮手。一個品檢員無意中抬起頭,瞅見老二背著包袱,順著宿舍樓梯,噔噔噔跑下去,轉眼間就只看到空蕩的水泥色樓梯拐角處。然后是一陣亮趟的歌聲: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歌聲漸行漸遠,然后空無。這歌聲惹得暗戀他的那個統(tǒng)計員,眼睛紅紅的,怔怔了好一陣。對于工廠來說,上班歌唱是絕不允許,可老二是辭了職的人。誰知道他發(fā)了哪門神經,車間主任許諾要給他加工資,他也不從。何況還有一個喜歡他的車間文員,還是個單眼皮美女。看在他干滿三年的份上,車間主任最后發(fā)了慷慨,同意回鄉(xiāng)。
此刻,老二正坐在回老家的大巴上。因事先跟押車的套了近乎,被分配一個好位置,上鋪靠窗。鋪蓋都是一色軍綠色的被子,也不知多少人蓋過,被頭泛著一圈油漬。老二把被子蹬在腳頭,把靠頭部的鋪位又往上調了調,然后把頭靠在上面,雙手枕在耳后,很滿意。窗外,一排樹搖著頭,迎上來,又轉瞬即逝,然后是看不完的車屁股。老二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夢中似乎看到一望無際的田野,麥苗綠浪浪的,直打他的眼。那個神一樣的村莊,雞叫狗唱,人聲和睦,盤旋在他心頭整三年。還有那個小芳似的姑娘,一臉純樸的笑,露出兩顆小白牙,脆生生攆著叫二哥。老二臨走時,后面跟了一群人,回頭,卻沒看到她。此時,不消說,老二想家了。越是近鄉(xiāng),越是情濃。他幾乎是懷著笑意,沉睡。
出租車一路飛奔。老二把臉緊貼車窗,一路驚詫。以往顛簸的土路不見,代之的是平坦的石子路。整齊的樓房豎立在道路兩旁,生了銅繡的街燈往前伸展緩慢。道路兩旁的花帶,從殘缺的地方,長出狗尾巴草,隨出租車呼起來的風搖曳。一個老牛栓在路旁一棵矮小的樹上低著頭,正努力把舌頭卷向草尖。老二努力辨認昔日鄉(xiāng)村痕跡,蓋樓房的位置應該是以前的村頭田地。父親的電話打來,囑咐老二到哪里下車,原來是怕他找不著家。老二笑著跟出租車司機說,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坐在一座兩層樓房的棗紅色大門前,正往這邊望。不消說,這幢房子是老二用打工的錢掙的。
下了車,老二站在房子前面,打量這幢貼了白瓷磚的兩層小樓,很滿意。母親迎上來,幾年沒見,還是昔日笑貌,只不過胖了黑了。老二乍眼看到父親,吃了一驚,牙齒已經掉光,癟著嘴巴,以致使兩頰深陷,眼神炯亮。他一手扶著腰,樂呵呵地看著老二,稀薄花白的頭發(fā)覆蓋頭頂。想起走時腰桿還在挺撥,精神意氣風發(fā)的父親,雖然在電話里已經得知父親從村干部的職位退任,面前的小老頭仍讓老二有獅子遲暮的感覺。
母親見老二落住腳,開始張羅做飯。老二在屋前屋后轉悠,像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原來的老房子還在,只是破舊不堪,院子圈著雞鴨,嘎嘎嘰嘰的叫聲透著饑渴,聽到陌生人的腳步,更是一片擁擠驚慌。屋后是一片楊樹林,正值盛夏,樹葉卻破破爛爛,聽得林間一陣陣窸窸窣窣。正仰頭看,母親的聲音傳來,“種點菜不容易,隔壁那家非要把雞撒出來,全吃光了!哎呀,蟲都爬到墻上了。趕緊拿掃帚來!”父親正踢踢踏踏往這邊走,聲音透著惱火:“讓他們都圈住,再不行就撒藥!
老二有些詫異,怎么這么多蟲?低頭,一條黃褐相間的軟蟲正在腳邊蠕動。母親頭也不抬,拿掃帚掃墻:“天太旱了,你瞅那樹葉全被蟲吃光。”老二才明白窸窣聲音的來源,“你們都把雞圈住,往年雞隨意走動,還能啄蟲,現在一圈,怎么吃蟲?”
母親不答,仍舊掃成一堆,拿火燒。她又大驚:“這蟲怎么燒不死?”遂拾掇到后院喂雞。
吃過飯,父親躬著腰,一邊咳咳,取出假牙,拿起大茶缸漱洗。老二想起買的洗假牙的東西,忙從包里拿出來,遞給父親,說這是廣告上說的,對洗假牙特別有效。父親斜看一眼,扔到條幾上,那里凌亂地堆著藥盒、煙盒。有些不以為然:“我每天都是用清水漱洗,很干凈。”父親以為老二是怕假牙不衛(wèi)生。老二有些訕訕,憑心地,他是為父親好,想著只要保持衛(wèi)生,牙口好了,就能多吃,身體就會好。牙是關鍵啊!但父親領略不到老二的用意,漱過口,照舊到茶館去。母親告訴老二,茶館是小牛叔開的,三個兒子都在杭州打工,他在家無所事事,就開個茶館,順帶銷售煙茶糖酒。喝茶的都是老人,村里年青人都出門打工了。
坐了一路車,有些疲倦。母親說家里裝了太陽能,洗澡間有熱水,讓他去洗吧!老二驚喜,現在家里這么方便,幾年前可是從井里挑水燒水洗澡,遂拿了毛巾和洗漱品。浴室在院子最角處。老二推開門,吱呀,看得出,這是老房子的門,被拆下來安到這里。一股氣味涌來,老二揮揮手,踩著地上水漬走進去,數只蒼蠅嗡嗡沖出來。蹲廁與浴頭中間拉了一個簾子,房間里還裝了一面鏡子,按照城市的衛(wèi)生間格局,該有的都有了。只是氣味恁大。原來房間沒裝窗戶,連排氣扇也沒有。老二忍著氣味,馬馬虎虎沖好澡。正在晾毛巾,看到院子里的母親,就說,怎么一個窗戶也不開?母親說,你爹怕冷,開窗戶怕凍著。老二有些苦笑,只好說,按照風水來說,浴室不裝窗戶是不對的。其實他也不懂,只是想,這城市標準衛(wèi)生間的格局,落戶到農村,轉變竟這么大?
洗完澡,倒沒了困意。老二到附近走了走,瞥見一戶門前掛的牌子:志花樂隊。屋子走出一個人,正是當年的花姑。早年因為喜好唱戲,為娘家不容,想不到十幾年后,娘家竟為她打起廣告;ü糜H熱地拉過椅子,讓老二坐下。閑談起幾個上大學的女兒,花姑頗露自豪。想當年,可是幾個只會流鼻涕的丫頭。而今通過數年奮斗,花姑竟成了娘家尊重的人;ü靡苍诟锌畈灰,她和丈夫成立了一個戲班子,哪里有紅白喜事他們就出現在哪里。她和丈夫只會唱花腔,遇到雇主別的需要,就再另外請人搭臺?磥,唱戲也需要經營意識?粗ü觅┵┒,老二真想不到,她早年的凄苦狀況。三個女兒全部放在娘家,整天婆婆叫著,而今,老大老二都考上公務員。花姑的母親叫花姑,老二告辭。
午后,路上空蕩蕩,有摩托車過來,被男人騎著呼嘯生風,后座上的女人穿著紅外套,蹬著長筒靴,一手緊緊抓住后面把手。幾乎每家大門都虛掩著,人們坐在門后面,可以看到不時朝外張望的頭。老二搬個椅子坐在門前,抽起煙。數年前,房子還沒像這樣整齊劃一,各家各戶圍成一進院,人們經常拿著鞋底串門,隔著院墻都能聽得到彼此笑聲。老二正在出神,一個瘦小女人從陽光下走來,拉過椅子坐下,雙手盤在膝蓋。正是那個小芳似的姑娘的母親,老二的神態(tài)馬上暖和起來,“粉沒在家?”
她愣神,馬上說:“噢,娃回來了!
正在門后坐著做活的母親,抬頭盯住老二:“她家粉去年就沒了!
“怎么會沒了?”老二吃驚。
“喝藥沒的。男方說她有精神病,送回才發(fā)現有身孕。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好了?焐鷷r,讓男方來,都不肯來,F在又嫁的這家對她可好,唉,這女命苦,不會享福……”粉娘哀哀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盯著老二,露出尖小的下巴,和脖子幾根青筋?粗@張臉,老二想起她當年剛嫁來時,也是哀哀的聲音,“哥哥呀,他和他娘都打我,看把我身上掐得淤青。哥哥呀,你可得給我做主呀!”帶著湖北口音的一口一個‘哥哥呀’,被父親耐心勸導,這場面讓童年的老二記憶猶新。女人是從湖北逃過來,來時已即將臨盆,被男方收留,還辦了酒席。外面電影正熱鬧,屋內傳來剛生育的小孩被在被窩捂死的消息。
母親看老二聽得糊涂,跟他解釋:“原來那家不要她了,又嫁了這家!彼蟾怕牰,借故走開。
“粉……是得了什么?”老二支吾著。
“醫(yī)生說是抑郁癥!彼巫,靠近老二,有些神秘的說!胺凼窃诖謇镔I的農藥,喝完農藥后,還跟娃親了親,說‘娃呀,媽陰魂不散!谒腿ソ稚系穆飞,她忽然喊道,‘別走,你給我站住!偷结t(yī)院,醫(yī)生說已經不行了。粉還囑咐我,不要跟她爹說在哪家買的藥,她說知道她爹脾氣,怕找人家尋事……”
午后陽光直射,門前一片燦爛,老二卻身心發(fā)涼,勉強又問一句,“那雙胞胎呢?他們現在怎樣?”記得粉娘后來又生了一對龍鳳胎,頗讓村人羨慕。讓老二尋思著,將來結婚了,也雙炮齊下。
“小粉上廣東打工,跟一個湖北人好了,去年生個女娃,抱回來了……慶前段時間跟我到杭州打工,身體不好,一直沒有進廠。我在一家飯店幫忙,眼睛不好,也看不清菜譜。我對老板娘說,你跟我說菜名,我切菜很快。過一段時間,老板娘不讓干了,說請不起人手……”
粉娘哀哀訴著,雙手盤在膝蓋,無神的眼睛盯著老二,褪色眼珠緊貼眼框,越發(fā)顯得下巴尖小,脖子青筋瘦長!芭,哦……”老二支吾著,隨手拿起書翻動。她大概看出老二的不耐,起身告辭。
老二沿著道路向遠處走去。一路上,到處是廢棄的塑料袋,荒草露出半截。路盡頭是一個小健身場,器具已被風雨敗壞,地上有泡牛屎,風吹雨曬過的痕跡。幾個坐著乘涼的村人,都用怪異的眼睛看著老二。
天黑,老二才回去。每家門前都坐一堆人,談笑著。回到自家門前,母親孤零零坐著,雙手撐著椅子,下巴擱在上面。父親當年任村支書時,村人在家里整日穿梭,再看今日門前冷落,連老二這不;剜l(xiāng)的人都能感受到,真不知父母平時怎么度日?
“我花嬸呢,也不上門了?”老二瞄了一眼鄰居家,她正高聲跟旁邊的人說著什么,拍著大腿笑著,大概是提到在杭州打工的兒子。母親沒有說話。老二倒有些憤慨,想起早些年,她們經常在老二家蹭白面饃吃。此時,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正騎在沖浪板上,橫沖直撞。見老二看他,忙扭過頭去。老二逗他:“這男孩胖嘟嘟的,誰家的呀?”母親說,是小牛叔的孫子。父母在杭州開了個面條廠,生意頗興,聽說父親找了小三,現在正在鬧離婚。
老二沒有接話。屋里的電燈亮著,熾熱的燈光下,可以看到扔到條幾上的洗假牙的包裝盒,嶄新,還沒拆過,已經落上一層薄灰。新建的房子,新建的路,到處都是灰塵。
過了幾天,老二對母親說,要回東莞。
“怎么住幾天就要走?你不想我們?還以為你就此不再出門了!蹦赣H吃驚地說。老二仔細看了一眼,發(fā)現她嘴角眼瞼都有下垂的痕跡。老二的心哭起來。故鄉(xiāng),以后只能放在心頭想念。那個神一樣的村莊,已經破碎了。到遠方去,還是到遠方去吧!好歹車間里還有那個單眼皮美女。老二故作輕快,“等再回來,給你帶回個媳婦!笨茨赣H的臉又浮上笑意,老二的心卻又沉重起來,然后呢,兩口子繼續(xù)打工,復轍農村年輕人外出打工軌跡?生個兒子,留在家鄉(xiāng),繼續(xù)打工。然后,小牛叔的孫子跑過來,仍舊騎著沖浪板,豪氣萬丈:“二叔,我長大了也要去杭州打工。”
是么,老二苦笑著,拍了拍小男孩的頭。“來,二叔教你唱歌,好不好?”
一聽說唱歌,小男孩精神百倍。又是九月九重陽夜難聚首,思鄉(xiāng)的人兒飄流在外頭,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憂,回家的打算始終在心頭……還沒唱完,老二的眼里已經涌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