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情的耗子
作者:
霍君 更新:2016-02-02 16:48 字數(shù):8469
耗子是兩條腿的人,不是四條腿的老鼠。在我嫁到芝麻村之前,我就知道了耗子。耗子和我的叔叔是拜把子的弟兄。耗子憑著手里的一把鋸子走遍了四臨八鄉(xiāng),而叔叔也是個好交朋友的紅臉漢子。某個機緣,叔叔就和耗子走到了一起,并且成了除了老婆什么都可以拿來交換的朋友。每年的春節(jié),叔叔和耗子都互有往來?赏蝗痪驮1986年的那個春節(jié),叔叔和耗子斷了交。
叔叔和耗子斷交是因為女人。耗子在芝麻村又有了除了老婆之外的女人。叔叔和耗子在耗子家的那盤大炕上對峙著:
叔叔說,和那個女人斷了!
耗子說,不斷!
叔叔的眼睛就紅成了白兔眼,他用手指著縮在角落里的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吼,別的不沖,就沖兩個孩子!斷!
叔叔滿口的的帶著酒精分子的唾沫星子呼呼咆哮著沖耗子砸了過去,它們想砸垮耗子堅不可摧的意志。
耗子也瞪紅了一雙眼,你是我哥,我再叫你一聲哥,哥!別的我聽你的,這事兒不行!
叔叔的那只舉在空中的手指就抖。他的身體是僵硬的,那只抖動的手仿佛剛剛嫁接在他的身上,氣息還來不及溝通,所以手并沒有將顫抖的狀態(tài)傳遞給身軀。抖著抖著,手不知從哪里借助了一股力量,停止了抖動的同時,猛地從桌上抄起一只白酒瓶子。誰都以為那只酒瓶子會砸向耗子,包括叔叔自己。可是沒有。酒瓶子在叔叔的頭上開了花。
一只酒瓶子砸碎了叔叔和耗子的友誼。卻砸醒了我的那只想了解耗子的第三只眼。
我理所當然地站在了叔叔這邊,從內(nèi)心里鄙視耗子,這樣一個五短身材的男人居然變成了陳世美。由鄙視生出憤慨,于是,我推桑著母親去找耗子,讓她斷了耗子給我牽線的那門親事。
母親當然沒有聽我的話,所以耗子和我家的聯(lián)系在我出嫁那天才終止。免不了沾染了卸磨殺驢的嫌疑。幸好不會有警察來追查這件事,驢殺也就殺了,何況這次殺的不過是一只忘恩負義的耗子。我出嫁的那天的早上,我的公公頂著滿頭的碎星星,去找耗子。因為耗子是媒人,帶著新郎去女方迎娶新娘是媒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我的公公敲響了耗子家的大門。沒人應聲。再敲,大門便開了一條縫兒,從門縫里探出一團雜草。我的公公很是嚇了一跳,細一看,不是雜草,它里邊包了一顆頭。一顆女人的頭。耗子老婆的頭。那顆頭睜了一雙惺松的眼,眼里還隱著兩抹夢的痕跡。我的公公問耗子的老婆,耗子呢?耗子的老婆說,耗子沒在家。公公便不在問了,扭頭就走。身后的大門也掩了,耗子的老婆接著續(xù)她的夢了。
我的公公穿過芝麻村的幾條街,在一個紅漆的大門口停住。
公公喊:德旺在這兒么?德旺?在不在?該起了,別誤了正事!
一只又一只睡夢中的耳朵被叫醒,是誰對著老莫家的門口喊耗子?不用費力地想了一下,就都明白了。沒等我的公公喊第三聲,一陣撲撲踏踏的腳步聲之后,耗子一邊開門,一邊說,我的親老叔,我聽見了,您別喊了,再喊全芝麻村的人都聽見了。公公對著提鞋子的耗子說,你小子還怕別人聽見?耗子就撲的一下子笑了。
我對耗子的鄙視程度是不比我的叔叔弱的?勺詮募薜街ヂ榇,真正地進入了芝麻村,我忽然發(fā)現(xiàn)有一股力量一點一點地削弱了我對耗子的鄙視程度,起碼它不像原來那樣強硬了。有了幾絲的弱,幾絲的柔軟。
第一次在街上見到耗子的老婆時,她正像一匹馬一樣套在一架雙輪車上,頭用力地前探,探到和兩瓣肥碩的屁股平行的位置。車上裝的是滿滿的柴禾。從叔叔那里論,我應該叫她嬸兒的。我就大聲地說,嬸兒?那顆頭沒有抬起來。我又喊,嬸兒!兩束無神的呆滯的目光尋了過來,叫我么?我說是?斩吹哪抗饫锾砹藥捉z好奇,你是誰家的?我說出了我公公的名字。她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我等她思考結(jié)果的時候,她卻拉著一車的柴禾,緩緩地從我的身邊走過了。我聽見她嘴巴里在輕聲地嘀咕著我公公的名字,那三個字一遍一遍地被女人咀嚼著,像是嚼著一塊泡泡糖。我的鼻子忽然有些發(fā)酸,因為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該去同情耗子,還是耗子的老婆。
女人像魚一樣,一撥一撥地從耗子的眼前游過。耗子只有干看著的份,哪條魚也不屬于耗子。盡管耗子手里早準備好了魚網(wǎng),可聰明的耗子明白,他的網(wǎng)眼兒太大,哪條魚都留不住。耗子的心大,個子卻矮,人都說耗子的個頭是讓心給贅的才不長的。真正讓耗子望美女興嘆的原因是耗子家戴的那頂“地主”的大帽子。耗子從小沒父親,寡母從小把他拉扯大,看著耗子一年大一年地娶不上媳婦,寡母就拿了鎬,去刨耗子父親的墳,你個死鬼,你缺了八輩子的德了,你們家不是大地主么,你們家的地呢,你們值錢的東西呢?寡母罵夠了,哭夠了,再一锨一锨地把墳填上。寡母刨一次墳,耗子就撅一次鎬柄。寡母也就由著耗子的性子,一聲不吭地讓他撅。撅完了,哪天該用得著鋤了鎬了,就在耗子跟前唱著兒歌:小耗子,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吱吱地叫奶奶。耗子就笑了,一邊給寡母打著鎬柄,一邊說,媽,我就差再扎到您懷里吃奶了。
耗子三十八那年才娶上媳婦。耗子到外村給人做木匠活,那家的主人和耗子拉閑話,問耗子有幾個孩子。耗子說媳婦還在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哪來的孩子。主人不相信,這么精明的小伙子沒媳婦,誰信。耗子說,嬸子,您看我像是在逗您么?主人說,真的沒媳婦?耗子說,真的。主人說,那把我閨女給你要不要?
就這樣,耗子也娶了媳婦。就像丈母娘說的那樣,媳婦實誠,跟誰都不會耍心眼兒。實誠就實誠吧,是個女人就行了,娶進了門好歹是個媳婦。有了媳婦寡母也省得刨墳了,自個兒也少打幾個鎬柄了不是。都省了不少的力氣。新婚的晚上,耗子結(jié)束了三十八年的處男生涯。耗子有些凄涼,自己的第一次交給這樣一個粗粗拉拉,沒有一絲靈氣的女人,真是不幸啊。他甚至有了被強奸的感覺,不是眼前的這個女人強奸了自己,而是自己把自己給強奸了。那晚,耗子就分了心。分了心的耗子就早泄了。真的是無趣極了。讓睡眠掩蓋一切吧,耗子的頭歪在枕上就想睡去。新婚的老婆卻意猶未盡,爬上了耗子的身子。耗子的睡眠被攪了,那種被強奸的感覺更重了些。耗子甚至是有幾分委屈了,于是眼角有兩滴清淚溢了出來。耗子被自己的淚嚇了一跳,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哭泣的。牛犢子賽的女人依舊在他的身上舞蹈。她看不見他的淚水。
芝麻村的人都說別家的男人娶的是媳婦,耗子娶的是頭牛。一頭任勞任怨的母牛。牛的特性在耗子媳婦身上完美地體現(xiàn)出來,沒有一點脾氣地春播秋收。不是耗子媳婦沒有脾氣,是她不知道什么叫脾氣,她的情緒里遺漏了這個細胞,或者是細胞壞死了。這就是實誠人的好處。實誠人是不應該挑三撿四,是不應該有脾氣的。耗子和他的寡母也就真的把媳婦當成了一頭牛來使喚,把媳婦的任勞任怨的優(yōu)點發(fā)揚光大。無論是耗子還是他的寡母自從媳婦進門,都吃上了商品糧,再也不用汗滴禾下土了。耗子成了一個真正的游走四鄉(xiāng)的手藝人,他的寡母高興時串串門子,再高興時打上幾把小紙牌。他們一點也不用去同情耗子媳婦。相反,那個大腦缺弦子的女人能找到耗子當他的男人,是她前世的造化。她是不配擁有耗子的,真正委屈的是他們。耗子甚至都沒有親過媳婦。他不知道親吻一個女人是什么感覺,他的初夜給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他要保留著他的初吻。到底留給誰,耗子不知道。是我給耗子用上“初夜”“初吻”之詞的,耗子盡管是初中畢業(yè),但是他還不懂得去使用這些詞匯。在耗子的意識里,有一個模糊的想法,在他的生命中應該有一個讓他激動的,禁不住讓他去親的女人。他要為她留著那兩片干凈的唇。
耗子媳婦的能干還體現(xiàn)在她的肚皮上,過門兒三年連著生了兩個孩子。
一男一女的兩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耗子的寡母抱走了。兩個孩子沒吃過一口奶水。耗子的寡母說是怕孩子吃了他們媽媽的奶水,也都隨了媽媽。別家的孩子呀呀學語時,會說的第一個詞就是“媽媽”。耗子的兩個孩子不是。家里的人沒有一個指著耗子媳婦對孩子說,那是你媽媽。耗子媳婦也不敢走近孩子,對孩子說,孩子們,我是你們的媽媽。她不敢。她怕耗子怕婆婆。有一次耗子媳婦半夜起來偷偷地去看孩子,她的一雙粗拉拉的手還未觸到孩子的小臉,忽然發(fā)現(xiàn)暗夜里漂著兩盞綠油油的燈。那是婆婆的一雙眼睛。因為不屑到了極點,因為鄙視到了極點,婆婆的眼睛便發(fā)出了狼一樣的光芒。這種光芒比電流還要厲害,耗子媳婦一下子就被擊穿了,她嚎叫著跑回了自己的屋子。耗子媳婦搖醒沉睡的耗子,抖著唇說,我的媽呀,你媽敢情讓母狼精附體了,還會電人呢。耗子一個大巴掌輪過去,你媽才是母狼精。耗子媳婦嘴角流著血去捉耗子的手,讓他摸身上被老狼精電的兩個往外滲血的洞洞。耗子看了看,媳婦身上確實有兩個洞。耗子明白,那是寡母用頭上的簪子給扎的。對著房頂,耗子深深地嘆了口氣。從那天起,耗子媳婦更加地乖順了,她怕再被母狼精電到。兩個孩子被動地拒絕了“媽媽”一詞,令人奇怪的是,主動地拒絕了除了“媽媽”之外的任何的稱謂。都能說整句的話了,還不會叫奶奶,也不會叫爸爸。他們需要奶奶時,就把眼神對著奶奶或者爸爸,用小手指著他們的需要,說,我要那個。耗子拎著工具回家了,奶奶對孩子說,寶兒,去看看誰來了?孩子的一顆小頭探出了門外,很快又縮了回來,說,他回來了。奶奶說,他是誰呀?孩子說,他是他呀。奶奶的眼就瞪圓了,他是誰?孩子的小嘴兒一撇,就不說話了,做出了隨時大哭狀。
那天,本村的老莫媳婦來請耗子,說是家里要打一套家具。那是耗子第一次見到老莫媳婦。見到老莫媳婦之前,耗子對這個女人是充滿了蔑視的。在芝麻村人的眼里,老莫的媳婦不是一個正經(jīng)的女人,是一個還沒出嫁就大了肚子的破爛女人。如果不是個沒有人要的破爛女人,憑著她的姿色絕對到不了賴蛤蟆似的老莫的嘴巴里。他老莫的嘴巴長得再長,一時半會還夠不到她。把老莫的嘴巴接上一大截的是女人肚里的野種,一下子,就讓老莫吃到了天鵝肉。老莫是父母的獨子,媽生他時死于難產(chǎn),老父一手拉扯著老莫,爺兩個被日子慢吞吞地拖著艱難度日。老莫十七歲那年,老父也駕鶴西去了。嬸子大媽們替老莫張羅了婚事。老莫結(jié)婚那天,家族里的女人們整整燒了半鍋開水,才還了老莫脖子一個清白。有人說女人肚里的孩子是女人和她干爹有的,有人說是和女人母親的老情人有的,晚上睡覺,老情人一手摟著女人的母親,一手摟著女人。甚至有的人干脆說,女人的肚子是她的親爹給搞大的。一個沒出嫁的大閨女,成了誰想騎就騎的馬。所以,耗子在內(nèi)心里是深深地蔑視了老莫媳婦的。那份蔑視并沒有隨著女人的不幸而消失。
娶了媳婦的老莫像是變了一個人,整日里光光鮮鮮的。用天津農(nóng)村的老話說,娶了媳婦的老莫成了人了?墒,老莫媳婦剛嫁過來沒有兩年,老莫就出事了。老莫喝多了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把尾椎神經(jīng)摔壞了,結(jié)果造成了全身性的癱瘓,整個人,只有一顆頭會動。令人奇怪的是,老莫媳婦面對著突來的災難,并沒有哭天搶地的跡象。她始終保持了沉默,一雙風眼沒有任何的悲傷,當然也沒有幸災樂禍。她的眼底是干凈的,干凈得沒有一絲關(guān)于表情的東西。好像,她早就知道了老莫要摔傷,于是,她在老莫摔傷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老莫媳婦的平靜逼退了看熱鬧的人?丛诶夏獰o父無母的份上,街坊四鄰是準備勸勸老莫和她的媳婦的,勸他們想開一些。他們發(fā)現(xiàn),老莫的媳婦是不需要他們的勸慰的。芝麻村的人一邊向后退去,一邊罵著老莫媳婦,說她不光是狐貍精,還是顆喪門星。
老莫沒摔傷時,每天光光鮮鮮地出去做活。老莫媳婦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像別家的媳婦東家西家地串門子。她不串,也很少和人往來。見了人,微微一笑,唇邊的酒窩輕輕地漾了漾就算完事。村里的人就有些失望,嚼來嚼去的總是她出嫁前的那點事。事實上,人們嚼的只是想像,只是道聽途說,究竟老莫媳婦是讓誰搞大了肚子,誰也不知道。然而老莫摔傷了,突然就摔癱了。人們被老莫媳婦無聲地逼退之后,就靜靜地觀望著,老莫不能干活了,不能出去睜錢了,看你一個女人怎么辦。老莫媳婦再一次讓人們的希望落空了。她不需要出去做活,不需要扛著鋤下地,她家地里的莊稼比誰家長的都好。在她下地干活之前,早早地有人幫她干完了。你不得不相信,芝麻村里是有雷鋒的。于是,老莫媳婦依舊是白白嫩嫩的。在門口見了人,依舊是微微地笑笑。笑容依舊在唇邊的酒窩兒里輕輕地漾著。
老莫媳婦推開耗子家的門,對耗子說,大哥,我想打套家具。女人唇邊的酒窩兒淺淺地現(xiàn)了現(xiàn),像個淘氣的孩子,露了一下頭,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耗子的眼神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就有了瞬間的楞怔。你是哪個村的?耗子用最短的時間調(diào)整好自己,臉還是紅了。
我就是芝麻村的,老莫家的。女人的鳳眼很深地看著耗子說。
哦,你先去吧,我忙完手里的活就去。耗子想也沒想,痛快地應承下來。
老莫媳婦的細腰靈巧地一閃,閃出了耗子家。耗子望定了女人的背影,媽媽的,誰這么有福能享受這樣的女人。老莫家的?耗子忽然想起來,她說她是老莫家的。接下來,耗子該有什么樣的情緒呢?是厭惡,然后,是拒絕給女人打家具。他是不屑親自去拒絕的,他只需要不去理會就好了?墒,耗子有些失望了。那層厭惡的情緒好像是睡著了,他怎么都喚不醒了。耗子就有點恨自己,拿拳頭在自己的頭上狠狠地錘了一下。
耗子到底還是拎著鋸子去了老莫家。他說服了他自己的理由是,他是一個木匠,不應該因為喜歡或是不喜歡而決定做或不做。自己掙的是錢,不管自己喜歡不喜歡都要去掙。在踏進老莫家門坎時,耗子最后一遍提醒自己,他掙的是錢,在內(nèi)心里他還是鄙視老莫的媳婦的。進了老莫的家,耗子第一次見到了摔癱了的老莫。老莫轉(zhuǎn)著一顆頭和耗子打招呼,嚇了耗子一跳。老莫由于長久見不到陽光,臉色呈現(xiàn)出一種死人才有的灰色。但是,在老莫的屋里,尋不到一絲腐朽的氣味,整間屋子是清爽和干凈的,空氣里漂著女人淡淡的體香。老莫媳婦問老莫,抽煙么?老莫嗯了一聲。老莫媳婦就從老莫枕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自己的嘴里,點燃,將燃著的煙塞進老莫的嘴里。然后,就牽引著耗子到了院里,將一堆木料指給耗子,告訴耗子她要打什么樣的家具。從老莫的屋子里走出的那一刻,耗子的心里有了一小股莫名的敬意。耗子在這小股莫名敬意的環(huán)繞下,靜靜地傾聽著耗子媳婦的吩咐。聽著聽著,耗子的眼神開了小差,從眼前的木料上移開,不自覺地朝著窗子瞟了瞟。透過玻璃窗子,耗子看見老莫嘴上的煙已經(jīng)吸了一大截,煙灰眼看就要墜落下來。就在耗子擔心那截煙灰時,猛然看見老莫的一顆頭從炕上飛了起來,一個轉(zhuǎn)體臉就朝了后,再回過臉來時,煙灰沒有了。那顆頭重又落在枕頭上。耗子笑了笑。老莫媳婦唇邊的酒窩兒又淺淺地現(xiàn)了現(xiàn)。耗子發(fā)覺自己的笑有點不善良,好像是在看猴戲,就禁了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耗子有點奇怪,自己打中學畢業(yè),十六歲開始拜師學藝,到現(xiàn)在也算是走南闖北的人,讓他在意的東西好像不多,F(xiàn)在的他,這是怎么了?
耗子在院子里和一堆木料做著斗爭,手腳麻利地改造著它們的形像。他的手邊總會放著一杯茶,只要他需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那盞茶就像長了腿,總是不離耗子的手邊。院子里除了鋸子刨子和木頭的親吻聲,其他的聲音都安靜著。春天來的時間不是很長,各種蟲兒的鳴叫聲還沒有跟上來。耗子的全部心思都在手下的木頭上。他不去看老莫媳婦,也不去跟她說話。老莫媳婦也不跟耗子說話,忙完了別的活,就坐在門檻上看耗子干活?粗粗,就淺淺地笑笑,然后春風一樣飄到耗子的跟前,給耗子換上一盞熱茶,再飄回到門檻上。每次老莫媳婦飄到耗子跟前,耗子的身上都會呼地出了一層汗。耗子更加投入地刨著手里的一塊木料,雪白的刨花蝴蝶似的飛了一院子。
當老莫媳婦又一次地飄到耗子身邊添茶水時,耗子剛好刨平了一塊木料,準備換另一塊。他的手卻有點不知所措了,一個不留神,左手掃在鋒利的刨子刃上。血立刻就留了下來。耗子輕輕的呀了一聲。老莫媳婦一看耗子傷了手,慌慌地從屋里拿來了消毒水和白布,忙著給耗子包扎。耗子的那只男性的寬厚的大手就聽話地躺在了老莫媳婦那雙柔軟的小手里。耗子本來想說不礙事,只傷了點皮,我自己來之類的話,可他說不出來了,他的嘴巴本能地拒絕了這些話。老莫媳婦離他太近了,臉上柔軟的汗毛耗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耗子想,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好皮膚的女人呢,那張臉分明就是白玉做成的。幾絲紅暈爬上了這張臉,是因為緊張。她的緊張來自他的流血。這份緊張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來了,沒有矯揉造作,沒有一點。就仿佛是什么呢,仿佛他是她的一個親人,一個關(guān)系很近的親人。親人受傷了,她的緊張是理所當然的,他疼了,她也就跟著疼了。所以,她的臉都急紅了。耗子渾身就膨脹起來。他漲得難受,身上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捆著他,他就快不能呼吸了。猛的,耗子騰的站了起來。蹲在地上給耗子包扎傷口的老莫媳婦冷不防地被耗子一甩,仰躺在地上。
耗子被自己狠狠地嚇了一跳,他怎么會這樣?他這是怎么了?他的這個動作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老莫媳婦還驚愕地半躺在地上,一只肘撐在地上。她的眼里含滿了委屈。滿滿的一眼,都是委屈。她就那樣含著,含著。耗子又做出了一個動作,他想說對不起,可他沒有說,而是向著地上的女人伸出了兩條手臂。女人卻不去拉遞過來的兩條手臂,滿眼的委屈洶涌澎湃地奔涌出來。往外奔涌的委屈,一滴不漏地流進了耗子的心里。耗子的兩條手臂往前探了探,地下的女人便在他的懷里了。耗子也流淚了。他一邊流著淚,一邊去找女人的唇。女人的唇也在找他。他和她哭著,吻著。吻著,哭著。耗子的吻是瘋狂的,他用力地吸允著她,他恨他的嘴巴不是個寶葫蘆,一下子可以把女人吸下肚。女人用牙咬住耗子的舌尖,稍稍一用力,耗子就呀的低吟了一聲。女人用頭頂了頂耗子的頭,和他保持了一點距離,用好看的鳳眼看著耗子,你不怕我壞了你的名聲么?耗子的手指在女人柔嫩的臉上滑過,答非所問地說,告訴我,你自己的名字叫啥?女人說,我叫巧蓮。耗子說,巧蓮,你聽著,你是我心上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最后一個。女人的淚又流了下來。
太陽默默地離去了,一半羞澀,一半感動地離去了。在大地上消失前,羞紅著臉最后看了一看小院里的瘋狂地纏繞在一起的兩個人。兩個人的身上沾滿了刨花,刨花細小的刺將兩個人刺得血漬斑斑。兩個人依舊在瘋狂地纏繞……一陣小風送來,滿院紅色蝴蝶便翩然地舞起來。
自從耗子和巧蓮好上以后,耗子家和老莫家都發(fā)生了一點變化。
耗子家的窗玻璃總是莫名其妙地就碎了。夜里睡著覺,幾塊磚頭從天外飛來,啪啪幾下子,然后是滿屋的驚恐和哭聲。老莫家的地眼看著也荒了,雷鋒好像是生病了,要不就是從芝麻村里蒸發(fā)掉了。巧蓮少有地扛著鋤下地干活了,從街上走過時,一顆又一顆的頭縮在門里觀望著。奇怪的是,勞作一點也沒有讓巧蓮粗糙起來,相反,她更增添了幾分的豐潤。耗子越發(fā)地多了幾分的愛憐,對巧蓮。夜夜地來,夜夜地要著巧蓮。老莫和孩子睡東屋,耗子和巧蓮睡在西屋。半夜醒來,巧蓮去東屋給老莫換身下的墊子,發(fā)現(xiàn)老莫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女人用纖細的手指撫摸著老莫越來越清瘦的臉,眼里也汪了淚。老莫是醒著的,可他不睜眼。因為他不知道該拿什么樣的眼光來面對他的女人。女人的淚終于答答地落在老莫的臉上,老莫,你罵我吧,罵我兩句吧。老莫還是不睜眼,幾個血斑斑的字從他的齒間費力地爬了出來:我不配你。巧蓮的淚水更洶涌地流在老莫的臉上。
天還蒙蒙亮,耗子就離開了老莫的家。他不再怕被別人看見,自從和我的叔叔斷交,我的公公來老莫家找他,他就不再偷偷摸摸的了。還有,家里那些飛來飛去的大磚頭,都在提醒他,全芝麻村的人都知道了他的事。事都做了,還怕別人知道么,所幸,耗子也就不再避著,明著來明著去。今天早走,他想回家收拾一下工具,跟人定好了去外村做活的,活兒挺緊。如今,也不比過去了,一個人掙錢,供著兩家的花銷,不緊著點手是不行的。出了門,還是滿天的星。邊朝著北走,耗子邊抬起頭來望著滿天的星。北斗星在哪呢?他的嘴巴不自主哼著,北斗星,亮晶晶……忽然,他聽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說,去你媽的亮晶晶。然后,滿天的星都在耗子的眼前逃跑了,只留下一片黑洞洞地世界。夜空也在瞬間變得異常地粘稠,糊了他一臉。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都被糊住了。他一張嘴,粘稠的東西就流進了他的嘴巴。一股惡臭很快地浸透了耗子的每一個清醒的細胞。耗子明白過來了,他的身上被人倒了屎了。他伸手剛想摳去糊住眼睛的屎,一頓亂棍跟了過來。耗子跑不能跑,閃不能閃,他只好用雙臂抱住頭,以確保頭部不受傷害。棍子比耗子手臂還要靈巧,在手臂挨到頭之前,他的右眼已經(jīng)和棍子親密地接觸在一起了。。『淖右宦晳K叫,昏倒在地。
耗子失去了右眼。同時,耗子還失去了寡母。
當耗子被人抬回家時,耗子的寡母一口氣沒上來,就挺了過去。這一挺,就再也沒能緩過來。醫(yī)生說是心臟病發(fā)作導致的猝死。耗子的寡母居然有心臟病,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吧。
耗子從醫(yī)院里出來,有人看見他坐在寡母的墳頭,不吃不喝,整整一天。那是人們最后一次見到他。從此,耗子就消失了。
和耗子一起消失的還有巧蓮,連同老莫。耗子帶著巧蓮和老莫走了。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誰也不知道。
偶爾地,會有郵遞員到耗子家里來,讓耗子媳婦簽收匯款單。耗子媳婦說,我不會寫字。郵遞員就說,按個手印也成。耗子媳婦就伸出手指在郵遞員遞過來的印泥上蘸了一下,舉著蘸了紅印泥的手指問,按哪兒?
再后來,耗子媳婦就不用再問郵遞員了,舉著蘸了紅印泥的手指很熟練地按了下去。
耗子的兩個孩子都上學了。背著書包從街上走過,有人問,誰給你買的新書包呀?
耗子的兩個孩子說,他買的。
兩個孩子依舊拒絕著所有的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