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作者:
霍君 更新:2016-04-24 18:18 字數(shù):3063
說一個人操心,心都操碎了,爺爺就暗合了這句話。我爺爺?shù)男目隙ㄊ遣偎榱,一張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吐心的碎片。我從爺爺那里印證了人的心是鮮紅的。那個紅,比我看到的任何一種紅都要紅。紅得讓人膽戰(zhàn),紅得讓人心跟著疼痛,也有要碎裂的感覺。往往看著那紅,我都要捂住胸口,惟恐自己的心也碎了,從嘴里噴出來。奶奶一邊幫爺爺擦拭嘴角,一邊拿眼睛盯父親。那不是盯,是怨恨。仿佛因為父親,爺爺?shù)男牟潘榱说摹8赣H垂著一顆哀傷的頭,回避著奶奶的怨恨。父親的回避,是另外一種形式的默認,也就是說,父親承認爺爺?shù)男氖且蛄怂榈。此時,我那美麗的母親是焦急萬分的,既為爺爺?shù)牟〗辜,也為父親的狀態(tài)焦急。母親多么希望她的男人在別人面前能夠堅硬一些,稍稍強大一些,再稍稍勇于承擔一些。而不是把所有的強硬只對自己一個人釋放。那樣,母親將是自豪的,也將是幸福的。
爺爺覺察到了生命的期限。我的一家人,包括嫁出去的姑姑,都守在爺爺?shù)纳磉。就等著爺爺咽下最后一口氣?br />
奶奶握著爺爺?shù)氖,走吧,到那邊享福去吧。走吧,誰也不用你惦記著。走吧。
爺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還有啥讓你不放心的,你這個老東西!
爺爺不能走,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有辦完。這件事情辦不成,他會死不瞑目的。然而,爺爺又一時想不起來,這件重要的事情究竟是怎樣一件事情。爺爺艱難地守住最后那口氣,努力地思索,努力地尋找。它該和父親有關。
自從那個大雨之夜,在羊圈里尋到父親之后,爺爺就再也沒因為父親喝羊奶而責打過父親。爺爺說,父親前世怕就是個小羊糕呢。羊奶之于父親,絕不僅僅是解讒那么簡單,否則父親不會一生下來就尋羊奶。羊奶是父親的命根子。給父親斷了命根子,父親的小命也怕是不在了。還有,父親的性格也和羊的性格相當?shù)匚呛希d軟至極,對外界完全一副沒有抗爭能力的樣子。爺爺如此的一番理論,給父親喝羊奶開了綠燈。與此同時,一個計劃也在爺爺?shù)拇竽X中形成了。一個性格越來越綿羊的父親,注定要成長為一個男人,是男人就要撐住一片天,就要養(yǎng)家糊口。起碼你要有一技之長。爺爺自嘆自己一生沒有其他的本事,除了劁豬劁羊,身無所長。
爺爺便有意識地把自己唯一的本事傳給父親,村里誰家的豬羊該劁了,只要父親那時是在視線里的,定會帶上父親一起去。而父親呢,爺爺劁豬會跟了去,劁羊是不會去的。就算爺爺把他的屁股踢腫了,父親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久而久之,爺爺擰不過父親,也就隨了父親的愿。想必是父親和羊的感情過于深厚,不忍看在羊的身上動刀呢。爺爺劁豬的時候,讓父親在一邊看著,他先讓父親感受一下氣氛。眼睛看得多了,等有一天真的動起手來,也會容易很多。父親一臉恐懼地遠遠地觀望著?粗鵂敔斒炀毜匾粧啵桶岩涞呢i崽放躺在地上,然后一只腳迅速地踏上去,使豬崽動彈不得。豬崽的屁股完全地展現(xiàn)在爺爺?shù)难劾锪恕s@恐的豬崽在爺爺?shù)哪_下發(fā)出尖利的嚎叫聲,那叫聲的尖利如一把剛磨好的匕首,刺出去,令我的父親心驚膽寒。
劁完一窩豬崽,爺爺?shù)谋羌馍衔⑽B出了汗,將劁豬刀子收進皮套里,領著父親回家。這時,劁豬的那家人剛好做熟了午飯,客氣地對爺爺說吃了飯再走吧。爺爺當然是不吃人家飯的。可是,爺爺帶了父親,父親畢竟還是個孩子。劁豬的人家就追著趕著往父親的手里塞一些吃的東西。在爺爺?shù)脑S可下,父親舉著手里吃的東西,一路舉回家,把它們分給妹妹和弟弟們。不是父親懂事。是父親怕他們聯(lián)合起來揍他。父親可以繼續(xù)喝羊奶,已經(jīng)讓妹妹弟弟不舒服了,如今,父親又經(jīng)常被爺爺帶在身邊,真是太過分了。假如父親獨吞了人家給的吃食,回到家里讓嗅覺異常靈敏的他們聞出來,不止是罪上加罪,而且是罪不可恕。他們會背著爺爺奶奶想方設法地折磨父親。尤其是我的姑姑。比父親小不到兩歲的姑姑,她十指上養(yǎng)的指甲可不是吃素的,偶爾地會想些人肉吃。父親臉上淺淺的疤痕全是小時候姑姑的杰作。雖然作品不是很漂亮,歲月卻是無力將它抹去。
父親再大一些時,爺爺便讓父親打下手,讓父親給他遞遞酒精什么的。僅此而已。父親的手不敢去握爺爺遞過來的劁豬刀,在父親看來,那柄被爺爺磨得錚亮的刀子絕非是他的細手臂所能把持得住的,他沒有勇氣,沒有信心去握住它。爺爺為了叫父親真正地掌握劁豬的本事,也是下了血本的。自家買了一頭小母豬秧子,小母豬秧子漸漸地長成了可以下崽的成熟母豬,很隨爺爺心意地產(chǎn)下一窩小豬崽。小豬崽長到該劁的時候,爺爺挑了一只讓父親來練手。父親當然是拒絕的。爺爺一步一步把父親逼到墻角,手里舉著劁豬刀子,喊了一聲父親的乳名,今兒個,這個豬你要是不劁,我就劁了你,讓你徹底變成一個廢物!
爺爺?shù)臍鈩輫樧×烁赣H。父親抖抖擻擻地學著爺爺?shù)臉幼,一只腳踏住小豬崽,手里的劁豬刀同樣抖抖擻擻地朝著小豬崽屁股底下垂著的兩粒光溜溜的小蛋子割去。嗷——小豬崽一聲哀號,身子猛烈地一抽,從父親的腳下逃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嗷——爺爺聽到了,沒錯,是小豬崽的叫聲。是數(shù)年前從父親腳下逃走的小豬崽在叫。爺爺清晰地聽到了。
天哪,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居然差點忘了。其實,爺爺不是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給忘了,他不會忘,更不敢忘。相反,由于它太重要,爺爺故意把它給忽略了。只是爺爺自己不知道。爺爺為他記憶的復蘇興奮著,人立刻有了精神,兩只滯澀的眼球竟然有了幾分的靈動。奶奶說,爺爺這是回光返照。
爺爺不但叫人請來了村長,還請來了村長家里的一頭小豬崽。村里的人不知道爺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全跑來看熱鬧。
爺爺讓人偎著,兩根僵硬的十指和中指費力地綣起來,在炕沿兒上輕輕地扣擊著。村長忙著上前,老爺子,您這是干啥,有啥話您盡管吩咐!
爺爺?shù)难凵窭铿F(xiàn)出淺淺的滿意,他知道村長讀懂了他的手勢。他的兩根手指,豈止是爺爺?shù)膬筛种福鼈冊诖頎敔斀o村長行跪拜大禮!它們的寓意是豐富的,既有求助,又有感激。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父親從皮套里緩緩地抽出那一柄爺爺摯愛的寶貝,一道光芒在人們的眼前劃過,照亮了父親沉重而又堅實的腳步。
父親聽到了腳步發(fā)出的鏗鏘之聲。墻壁在搖晃,大地在搖晃,周圍的人在搖晃。只有他是不可動搖的。不可動搖的他朝著一個偉大的改變前進。支撐父親的是一股巨大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豪邁感。他是別無選擇的。
父親的一只腳堅定地踏住小豬崽,為了顯示他的力量的足夠,父親松開了之前捆住小豬崽四條腿的繩子。接著,手里的劁豬刀子帶起的寒光一閃,小豬崽的兩粒小蛋子已被割開。人們來不及眨一下眼睛,刀柄早銜在了父親的嘴里,騰出的兩只手利索地擠出了小蛋子里的那根性腺。腳下的小豬崽剛一覺到疼痛,欲做垂死的一博,父親那里已經(jīng)在用酒精消毒了。動作快得像打閃認針。
活兒不難,夠漂亮!
在人們的驚嘆中,爺爺停止了呼吸。爺爺帶著他的滿足,帶著滿足賦予他的安祥走了。
一大片哭嚎聲鋪天蓋地地響起來。
在一片哭聲中,有兩個女人的哭是與眾不同的;蛘哒f,她們哭泣的內涵不僅僅是由于悲痛。一個是我姑姑。一個是我母親。
姑姑的哭聲里有著明顯的怨憤。她想,再怎么著,爺爺臨走也是有話要跟她說的。即便不說什么,給她一個眼神也好。她需要從爺爺那里讀到她想看到的歉意。她是爺爺親手制造的一個犧牲品,她的下場和我的母親一樣。她們本該屬于更優(yōu)秀一些的男人。爺爺居然吝嗇到連一個她想要的歉意都不給她。天哪——姑姑的淚水成串地流。
母親不像姑姑那樣一腔的委屈,委屈她大概是有的。但此刻,母親心里的自豪感占了上峰。這是母親想要的,父親剛才給了她這感覺。自從嫁給父親,母親第一次因為父親而自豪。所以,母親哭得有些幸福的味道。她是多么希望幸福的時刻長些,再長些。母親陷在自豪和幸福的哭泣里,太投入,太專注。一點也沒覺察到村長對她意味深長的長久盯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