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的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因小波而起的波瀾漸漸地回落。形形色色的人們又投入到自己的生活當(dāng)中，被小波砍傷的新樓人傷勢也基本痊愈了。

    鏡子沒有如人們期望的那樣更換男人，所以找上門來的婦人還會偶爾地出現(xiàn)在大門外，還會從鏡子家的陽臺上搜尋著男人的蹤跡。大院里的人早就厭倦了婦人的老生常談，失去聽眾的婦人就轉(zhuǎn)向自言自語。她徹底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新時期的祥林嫂。

    隨著將近三分之一的原始墩子樓人的搬出，墩子樓人越來越雜，以喜子等一批人為代表的墩子樓人，成了墩子樓的元老級人物。

    天氣轉(zhuǎn)冷后，傍晚開始在大院里一攤攤甩撲克的人，甩撲克的熱情慢慢冷卻下來。站著說閑話的人也如一地被收割過的莊稼，遺留下來的只是稀稀拉拉的為數(shù)不多的貨色。

    立冬這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封寫給小波的信。小波自然是不在的。一樓的趙奶奶以奶奶的慈愛接收了小波的信。捏著小波的信，趙奶奶挨個地詢問墩子樓人，萬一這信里有啥緊要的事兒咋辦？

    那就把信打開看看。墩子樓人都說。說話的時候，他們都變成了小波的親人。

    信就在親人的關(guān)懷下打開了。

    信是小波的父親寫來的（除了小波的父親，誰還會給小波寫信呢）。

    在信里，小波的父親很高興。他告訴小波一個好消息，他不用等到那個日子就可以出來了，政府給他減刑了。出來后，他會好好做一個好父親。有了片刻的猶豫后，小波的父親說，再給他寄點(diǎn)老煙葉子，千萬別買卷煙。煙葉子就很好，很好，他習(xí)慣了抽它。

    信紙從一只手傳遞到另一只手，最后又傳遞到趙奶奶手里。趙奶奶撣了撣信紙，又把它裝回信封里。留著吧，給小波留著吧，哪天小波回來就交給他。

    也是立冬這天，女詩人終于去見了主編。帶著她新的詩歌方向。

    見了那個主編，女詩人才想起來，她是在哪個場合見過該編輯的。或許在是哪個和詩歌有關(guān)的活動上見過的吧。凡是公共場合，女詩人都愿意退在暗處，退在角落里。她不喜歡主動地和人交往。這就導(dǎo)致在一些場合，女詩人很容易被人忽視，甚至忽略。但是，女詩人一但被人注意到，再想把她忘掉，已是很困難的了。

    中年主編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夸了一通女詩人的詩歌。女詩人一向?qū)ψ约旱脑姼韬茏孕�，雖然公開發(fā)表的詩歌只是她詩歌的一小部分，但是她一直堅(jiān)信，自己有成為大詩人的底蘊(yùn)。主編對她詩歌的看法不過是和她對自己詩歌看法的不謀而合。按照主編的設(shè)想，她先加入省作家協(xié)會，然后出詩集，再然后召開個人作品研討會。再然后呢，她就是冉冉升起在這座城市上空的一顆詩歌新星。女詩人怎么能不激動呢。

    在激動中，女詩人的一只小手被握在主編的大手掌里。

    僅僅握住一只小手，主編顯然是不太滿足的，順著一只小手往上攀沿。等到女詩人有所意識時，她的小身子已經(jīng)被攬?jiān)谥骶幍膽牙铮�下鄂剛好�?dān)在主編的肩上。堅(jiān)硬迅速在她的體內(nèi)游走，更替了原有的柔軟。或許沒什么的吧，是自己太敏感了。女詩人勸說著自己。身子卻繼續(xù)堅(jiān)硬著。在主編的懷里，她聽見了主編在她耳邊說的話。同時聞到了主編口腔的氣息。是一種難聞的腐朽味道。

    主編說，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如果剛才女詩人還在勸說自己的，那么現(xiàn)在，她不了。她放任著自己的堅(jiān)硬。

    “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嚴(yán)重地刺傷了女詩人。除了詩歌，她拒絕向包括父母在內(nèi)的所有人表達(dá)她的內(nèi)心情緒。你以為你是誰？是我的父母么？我向你表達(dá)過我的委屈么？真是一個自作聰明的家伙。女詩人開始對主編有了深切的蔑視。并且對主編的行為進(jìn)行了進(jìn)一步的推測——

    主編的話其實(shí)是為我流淚做了一個很好的鋪墊。那句話也確實(shí)很容易讓人流淚，它的表面上充滿著關(guān)懷。我委屈的眼淚如他所愿地流下來，他接下來會怎樣做？為我擦去臉上的淚水，把我抱得更緊。男人的欲望網(wǎng)一樣張開，把我牢牢地網(wǎng)住�？峙逻@才是主編的最終目的吧。

    在自己絕對理性的推測下，女詩人更加地蔑視了攬住她的主編。主編懷里的身子也更加地堅(jiān)硬了。她用堅(jiān)硬拒絕著男人。

    久經(jīng)殺場的主編當(dāng)然感受到了女詩人的拒絕。他放開了女詩人，在心里冷笑了。他不怕拒絕。總有一天，這個小女人會主動地把身子拱進(jìn)他的懷里的。她還太稚嫩。

    從編輯部里出來，女詩人沿著馬路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打在臉上的風(fēng)又冷又硬。在這一刻，女詩人的內(nèi)心遍地荒涼。她有一種強(qiáng)烈的被拋棄感。她還沒有在這座城市站穩(wěn)，就被拋棄了。城市不是她的家，墩子樓不是她的家。那么詩歌呢？她賴以生存的詩歌也在此刻拋棄了她，突然間張開翅膀離她而去。詩歌是她的支撐。在詩歌的支撐下，她渡過了漫長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歲月。是誰驚擾了她詩歌的羽翼，讓她的詩歌因受驚而飛走，讓她**凡塵，讓她體味生存的荒謬和無望。是誰。

    ——晚霞！

    是詩歌在呼喚自己么？是它回來了么？

    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吱”的一聲在女詩人的身邊停下。竟然是墩子樓的完美男人�；丶颐矗课�?guī)�你。他對在風(fēng)中瑟縮的她說。

    ——誰告訴你我叫晚霞？

    她決定和眼前的世界為敵了。

    ——我是聽郵遞員總這樣叫你，就記住了。

    ——你走吧，我不用你帶。

    男人輕輕地一聲嘆息，一加油門，走了。發(fā)動機(jī)聲由近及遠(yuǎn)。棕色的風(fēng)衣在男人的身上飄蕩著，遮住女詩人滿眼的淚水。咸澀的淚水滑進(jìn)干燥的唇，她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自己流淚了，自己還會流淚�？墒牵�這個城市還會相信淚水么，她自己還會相信淚水么？

    棕色的風(fēng)衣怎么就飄不出自己流淚的眼睛呢？發(fā)動機(jī)的聲音也越來越近？

    女詩人抬起冰冷的小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她看清了那件棕色的風(fēng)衣就在眼前的同時，也看清了一張男人的臉。它是完美男人的臉，可它不是完美的。端正的五官被歲月浸蝕得滄桑無比，一只眼角甚至殘留著沒有洗干凈的污物。是她的一顆詩心賦予了男人曾經(jīng)的完美。

    男人從身上脫下那件棕色的風(fēng)衣，將女詩人包在里邊，很輕的一個提攜，女詩人就坐在摩托車的后座上了。

    女詩人任由著男人的包裹，任由著男人的提攜，任由著男人發(fā)動車子。任由著摩托車朝前隨便奔向哪里。

    她將臉靠在男人的后背上。男人的后背寬闊而又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