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作者:霍君      更新:2016-04-24 18:29      字數(shù):4140
    我想,我肯定是喜歡上她了。

    因為喜歡,我有些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為什么沒有早一些喜歡上她。她,在我喜歡上她之前就在我們村里了,我竟然浪費了一大段的時間。所以,我要加倍地喜歡她,把以前的浪費給彌補過來。為了她,我開始逃課。

    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我總是先繞到生產(chǎn)隊的大場院上看一看,看看知青們是否又在排練樣板戲。只要是在排練樣板戲,她肯定是主角,肯定是演李鐵梅。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只聽其他的知青喊她小張子,隊上的人也跟著知青喊她小張子。小張子的叫法太普通,一點也不好聽,像她那樣一個出眾美麗的女人應該有一個更好的稱呼。為了把她從普通的女人堆兒里剝離出來,為了和她的出色更協(xié)調(diào),我管她叫李鐵梅。她不是戲里的李鐵梅,是戲外的李鐵梅,是我一個人的李鐵梅。戲外的李鐵梅憑著戲里的李鐵梅,牢牢地吸引了我,征服了我。有時侯,我甚至分不清楚,哪一個是戲外的李鐵梅,哪一個是戲里的李鐵梅。兩只黑洞洞的眸子,看似清澈,卻又是深不見底。像村頭的那眼深井。你被它吸引,想多看它幾眼,必須站穩(wěn)腳步牢牢地扒住井沿兒,才不至于使自己**下去。分不清戲里戲外的李鐵梅是精彩絕倫的。為了我的李鐵梅,我逃幾節(jié)課算什么。和李鐵梅比起來,挨老師的鞭打和罰站實在是微小得不值得一提。

    我,一個十歲的少年,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李鐵梅。李鐵梅是我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也是我唯一使用過愛字的女人。我把我的愛給了李鐵梅,以至于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拒絕對任何女人使用愛這個詞。一個愛我很深的女人哭著對我說,小蟲子,求你了,說愛我。我摟住愛我的女人,淚水流了滿臉,說,我愛的是李鐵梅。

    由于我的父親是隊長,所以,我只能借助一些物體掩住我的身子,不讓我的父親發(fā)現(xiàn)我在逃課。終于有一天,我的班主任捏住我的脖子,像捏一條真正的蟲子一樣,把我從遮掩體后邊捏出來,甩在眾目睽睽的場院上。我的父親飛起一只大腳,正踹在我的屁股上。我的難堪和羞澀蓋過了我的疼痛,恨不得土地裂開一條縫隙,讓我的軀體,我的難堪和羞澀,一起消失在裂縫中。一只柔軟的手拉起了我這條正在尋找地縫的蟲子。天,把我拉起來的人居然是她,是我深愛的女人李鐵梅。我幸福的眼淚在頃刻間洶涌而出。李鐵梅幫我擦著眼淚,用幾乎可以把我融化掉的口氣說,這么漂亮的男孩子,一哭就不好看了,看,把臉都哭成小花貓了。我的淚水卻怎么也停不下來。我太幸福了,太感動了,一時找不到表現(xiàn)幸福和感動的更好的方法,我只好用流淚來表達突然而至的幸福感。

    恨往往因為愛而生。當然不是恨我的李鐵梅。

    放學后,牽著家里的羊去渠邊吃草。放羊絕對是一件枯燥的事情,留著一把白胡子的老羊一點也不體諒我的心情,嗅著渠邊叢生的雜草,挑來撿去,就是不肯一鼓作氣地讓癟肚皮鼓漲起來。渠對面,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麥田,想要知道它的全貌,必須還要看上第二眼,第三眼,甚至第十眼。那些飽漲得已經(jīng)灌完了漿水的麥穗子讓我的某種欲望生長起來,生長著的某種欲望支配著我的腿。然而,當我的兩條腿正在渠邊徘徊,尋找著跨到渠那邊的最佳點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它讓我暫時地停止了跨越。一片麥子沒有任何來由地在瘋狂地抖動,它們好像突然遭遇了什么,劇烈地顫抖,接著,保持著顫抖的姿態(tài)倒伏下去。這一叢剛剛倒下去,緊挨著它們的另外一叢又開始新一輪的顫抖,新一輪的倒伏。絕對不是風。沒有風的痕跡。麥子究竟遭遇了什么?難道是鬧鬼了?我的兩條腿有些發(fā)軟,不爭氣地像麥子一樣顫抖起來。甚至不是很男人地想,我身邊的羊要是一條狗該有多好,或者能給我壯一壯膽量。我完全可以牽著我的羊,或是干脆棄了我的羊,一個人狂奔而去?晌覜]有動。我想看清楚那些麥子顫抖和倒伏下去的真正原因,更重要的一點,我有點不好意思承認,那就是我不敢冒然離去,我怕我弄出的聲音會打攪了讓麥顫抖的某種力量,讓它發(fā)現(xiàn)了我。它會讓我和麥一樣顫抖著倒下去。因而,我目睹了大片的麥子顫抖倒伏的過程。它們倒伏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留下一大段的空白,面對著越來越暗的天空。終于,不再有新的麥顫抖,不再有新的麥倒下去。顫抖和倒伏停止了。是一小段的靜止。

    打破一小段靜止的,是一個人。一個人從那段麥的空白處長了出來。從土地里長出來的人是無根的,是會行走的。他很快地穿過麥的空白,融進齊胸的麥里,向東方而去。我認識那個人。他不是從地里長出來的,他是李玉河。和李鐵梅一起唱戲的那個白面男人。原來不是鬼給麥子施法,是這個男人在搞鬼。他肯定是在搞破壞,虧得我父親還一直重用他。我的拳頭暗暗地纂緊了,看著吧,我一定要揭發(fā)他。這個男人,我早看他不順眼了,唱戲的時候,總和我的李鐵梅眉來眼去的,什么東西。就要憤恨地牽著我的羊離去了,忽然,那片麥的空白處又長出一個人來。并且,長出的不是別人。是我的李鐵梅。

    事實竟是如此殘酷。李玉河對李鐵梅做了什么?李鐵梅是不是也像那些麥,失去了反抗能力,只好在強大的力量面前,顫抖著倒伏下去。是不是?

    當李鐵梅從容地穿過麥的空白,融進麥芒剛好能觸摸到她挺拔的**的麥里時,我在李鐵梅的身上捕捉到一種氣息。我多么希望這種氣息和委屈和悲憤有關,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它和這些情緒一點關系都沒有。李鐵梅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幸福,快樂,滿足匯在一起的氣息。仔細地辨別,還有幾分羞澀,隱匿在幸福和快樂的身后。出乎我意料的情緒無情地擊傷了我。這些情緒表明,李鐵梅和顫抖著倒伏下去的麥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她是自愿顫抖的,也是自愿倒伏下去的。為那個戲里的李玉河。

    這頭該死的老羊,它竟然還沒有填飽肚子。老羊的兩片嘴唇分別向上向下掀起,兩排齊整的大牙朝一束看上去鮮嫩的草伸去時,我手里的羊鞭子咻咻地叫著,把那束草抽成了粉末。一向溫順的老羊突然被激怒了,頭一低,舉著兩只尖利的角沖殺過來。我靈巧地閃過,手里的鞭子以從有過的兇狠撲向老羊。老羊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老狼,狡詐地快速地接近我,使我的鞭子無法發(fā)揮作用,然后再勇猛地毫無憐憫之意地把我撞倒。連著跌了兩三個屁股墩之后,我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瘋狂地朝家跑去。老羊真是有了狼性,竟然窮追不舍,一直把我追到院子里,吃了我父親一棍子,才喘息著恢復了羊性。

    都是李玉河惹的禍。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他不但掠去了我心愛的李鐵梅,還讓我慘遭老羊的欺凌。此仇不報,我還算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么?

    就在我想著怎樣報復李玉河,怎樣拉開一場兩個男人戰(zhàn)爭的序幕時,有一件事情先發(fā)生了。

    我的父親和隊里的社員們都發(fā)現(xiàn)了那片麥的空白。經(jīng)過仔細的勘察,我的父親認定,那大片麥的空白絕對不是牲畜所為,而是有人在蓄意搞破壞。我多么希望那片麥的空白和李鐵梅沒有一點關系,那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我父親那里告發(fā)李玉河,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涩F(xiàn)在,我不但不能去告發(fā),還要嚴守這個秘密。為了我心愛的女人。

    我的父親在全體社員會上,以最高的姿態(tài)希望搞破壞的那個人,自己站出來。在會上,我的父親大講特講主動站出來和被動站出來的區(qū)別,兩者的性質(zhì)是如何地不同。我真是奇怪了,那個口若懸河的人是我的父親么?不論當我的父親,還是當社員們的隊長,我的父親做足了一個父親和“領導”該有的威嚴。稍有欠缺的是,我的父親有口吃的毛病。一著起急來,大眼睛瞪成牛卵,眉毛跟著兩片嘴唇一起掀動,想說的那個字魚刺兒般喀在喉間,就是吐不出來。但是,一輪到“領導”發(fā)表重要講話,話語如上好的錦鍛,滑滑地,成匹成匹地往外拋。沒有絲毫的停頓。社員們摸著我父親拋出的大匹的錦鍛,摸出了味道,摸出了份量。氣氛很是緊張。沒有人站出來的結果是,每個人都成了嫌疑犯。人們的臉色都不好看。李鐵梅和李玉河的臉色夾雜在一堆難看的臉色當中,就變得不那么顯山露水了。

    所有的人都了解我那個倔強的父親,主動交代成了泡影,并不代表我的父親放棄了。下面是更加殘酷的調(diào)查和檢舉階段。事情就是這樣,犯錯誤的人永遠抱著僥幸的心理,在證據(jù)沒有出現(xiàn)證明他們是犯了錯之前,他們是不會主動交代的。我父親的那個會議只起到一個敲山震虎的作用。山被敲震了,老虎自然會慌亂,老虎一慌亂,就不難覓到它的蹤影。更重要的是,那么多的疑似老虎,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真的老虎,會千方百計地尋找到真正的老虎。這或許就是我父親開動員會的最初目的。

    那是一個人人自危的階段。每個人都想表現(xiàn)得盡量坦然一些,卻事與愿違,越是想表現(xiàn)得坦然,看上去越是賊眉鼠眼的,心懷鬼胎的樣子。于是,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搞破壞的人。我的報復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

    當然,我又逃課了。在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板書時,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從教室的后門悄悄溜走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生產(chǎn)隊的場院上。其時,場院上空無一人,社員們都被我父親派到地里干活了,看場院的人不知躲到哪里打呼嚕去了。我直接奔了場院西側的打麥機。打麥機口用一些干草覆蓋著,我將手臂探進干草里,一陣探摸之后,藏在干草里的一副撲克牌便在我的手上了。我嘿嘿地笑了兩聲。李玉河,我讓你玩牌,牌沒了,看你還玩?zhèn)球。

    牌是李玉河的。有時需要在場院上干活時,諸如曬糧食,翻曬豆子,等等,休息時,李玉河會和幾個人打打牌,打完了,把牌藏進打麥機的機斗里,用雜草什么的遮蓋上。李玉河不在,別人想玩了,只管去機斗里取牌就是了。這也可能是為了方便大伙,李玉河才不把牌帶在身上的原因吧。社員們都知道機斗里藏著牌,可誰也不會把它悄悄地拿走。所以,我不用費很大的力氣就偵察到了撲克牌藏匿的地點。我拿了牌轉身要走時,和一個人撞在了一起。這個人居然是李玉河。

    不知為什么突然回場院的李玉河,盯著我手里的牌,壞小子,跑這兒偷牌來了!

    我真是尷尬極了,懊惱極了,也是羞愧極了,作賊被當場捉住,再怎么說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我想說我沒偷,可是,牌明明就在手里攥著。定了定神,我告誡自己,我偷的不是別人,是李玉河,想想他的所作所為吧,霸占了李鐵梅,破壞了麥子,還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害得全隊的人都跟著背黑鍋,真是壞透了!我的告誡起了作用,尷尬,懊惱,羞愧快速地消退了,取代它們的是義憤填膺。我想,兩個男人真正的較量開始了。

    把手里的牌舉到李玉河的鼻子底下,用陰氣很重的口氣說,就偷了,把我怎么著吧。

    李玉河也不示弱,你個小崽子,不看在隊長的份上非打你一頓不可,看我回頭不告訴你爸,讓你爸好好慰勞你幾大腳。

    哼,我也要告訴我爸一件事兒,關于麥子,關于有人搞破壞的事。

    你都看見什么了?!

    白面書生李玉河的臉都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