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在走向某張床的路上
作者:簡音      更新:2015-11-03 22:49      字數(shù):2923
    鮑明擠上公交車,找到一個位子坐下,舒服地靠在靠背上,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沙子滲進石縫里一樣消失不見了。但是另一種熟悉的感覺也如約而至,一頭小鹿準時醒了過來,在她心里“咚咚”敲打邊鼓:去哪里,去哪里。

    車上形形色色的人們,幾乎被一件東西統(tǒng)一了姿勢。人類肯定從來沒有像今天如此熱愛、崇拜過自己的食指。在屏幕上輕輕一劃,高山和大海飄過,再輕輕一劃,宇宙和群星飄過,只消輕輕一點,“叮——”,點石成金,夢幻成真,快遞就在家門口。公交車也有WIFI,點擊WIFI,像發(fā)情的貓一樣,手機發(fā)射出赤裸裸的求偶信號,接著羞答答的反饋信號出現(xiàn)了,輸入密碼,勾搭配對成功…… ……神奇的食指從不辜負你,可以無止境重復(fù)操作,堪稱無敵耐用品。

    只要有空,鮑明就擠進公交車,體會這種感覺:像一個潛伏的失憶的臥底,想不起來要執(zhí)行什么任務(wù),或者聯(lián)系上級的方式,不得不用力思忖,一會兒該在哪個超市、服裝街還是哪家餐廳下車。

    她喜歡出發(fā),喜歡離開。在童年的夢境里,無數(shù)次,登上火車、木船、布滿荊棘的小路,小小的、單薄的她在路上,在走向某張床的路上。

    一張床,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就是她能夠擁有的整個世界?赡苁抢牙鸭夷菑埮f木床,床上發(fā)黃、板結(jié)的棉褥,無法辨別年頭,姥爺入殮之前就躺在上面;也可能是奶奶家那張咯吱亂叫的老竹床,爺爺入殮前躺在上面。無論去誰家,她知道會有一張睡覺的床,兩張床頭對面的墻上,分別掛著遺像,她小小的腦袋落在枕上,剛好和兩張黑黢黢的遺像互相凝視。半夜,小老鼠在她腳頭沖鋒陷陣,風(fēng)把窗子上的玻璃刮得咵噠咵噠響。她從來不懂得害怕,因為她終于躺在屬于自己的床上。

    小小的單薄的她,永遠一個人走在路上,心里總是不太清楚要去哪張床。因為大人們對這件事也不清不楚,總到最后一分鐘才含糊地告訴她這個學(xué)期去誰家睡。

    后來她漸漸意識到,其他孩子放學(xué)后根本不用去找一張床,而是回到一個固定不變的房子里。她曾經(jīng)想象房子里的歡聲笑語,但她很快把這個念頭掐滅。她必須繼續(xù)自己的獨行。

    走累了,她就站在家鄉(xiāng)小城的街道旁東張西望。那條街是黑白色的,空空蕩蕩,她常常算計著,還要多久就會過來一輛驢子拉的架子車,車夫高高地揚起鞭子“啪——!”一鞭子抽下去,帥得驚天動地。

    幾間低矮的瓦房圍攏成的街道,偶爾走過的寥寥的身影,像一幅永遠上映的黑白默片。街上每一輛架子車、每個人都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因此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是不是這樣呢?我從哪里來?我是誰?為什么我是我,你是你,誰也不知道誰的想法?

    小小的鮑明尚不知道,這些直達蒼穹的提問,開啟了無休無止的靈魂的攀爬,旅途雖然孤獨寂寥,卻不乏淡淡的暖意。那些思緒、那些深藏在心底的燃亮的火光溫暖了她小小的身軀;在地面,在人間,即便是一絲絲溫暖,能驅(qū)走包裹她全身的孤寒,又從哪里尋得到呢?有幾次,她在夢里揪著兩個面容模糊的年輕男女的衣角,哭醒了。醒來之后,她為自己的夢羞愧不已,仿佛那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當(dāng)她清醒的時候,她自豪地覺得,自己從來不需要那些黏黏乎乎的東西。每次放學(xué),她一個人走到學(xué)校門口,看到同齡的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奔向父母的懷抱,就感覺別扭。為什么每次都像第一次見面呢?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

    看著車窗外,回憶在街頭發(fā)呆的童年,鮑明不禁想起一位異域的古人。據(jù)說他也會長時間在古希臘的某個廣場發(fā)呆,甚至有間歇發(fā)癲的癥狀。他癡迷的問題也類似于“我是誰”。他密集的高強度的提問,催生腦力的激蕩,在那些無休無止的問題里,藏著一根單程的、硬邦邦的、帶箭頭的線條。他用箭頭狠狠地砸進人們的腦干,喚醒人們頭腦里休眠的智慧。問題是,蘇格拉底的父母、家人哪里去了呢?他也被他們拋棄了嗎?不然他為什么會站在那里不回家呢?還有那個變態(tài)的、宣稱“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歐幾里得,那個同樣變態(tài)的、宣稱“上帝是數(shù)學(xué)家”的柏拉圖,這些對數(shù)學(xué)規(guī)則癡迷不已、不可思議的古希臘人,他們的爹娘、親戚都到哪里去了呢?是什么讓他們舍棄血緣的溫暖,投身于點、線、字符、方程式的演繹推理?他們得到了什么?溫暖?尊嚴?好奇心的滿足?安寧?

    “兩點之間有且只有一條直線”——這是多么喪心病狂的熱情揭示的多么冰冷徹骨的發(fā)現(xiàn)!它穿越死亡,宛若幾千年前一樣剛剛綻放,鮮艷,安寧,冰冷,永恒。

    小小的鮑明站在孤獨的街頭,常常被自己無數(shù)個荒誕離奇的念頭嚇得一言不發(fā)。比如,那時她剛學(xué)了無理數(shù),她不明白,尺子上的刻度1到刻度2之間,不是有無窮無盡的數(shù)字嗎?那么刻度1永遠也達不到刻度2,可是在尺子上,就這么一下跳過去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奇奇怪怪的思緒,惶惑著,同時又被它們感動著、溫暖著。比如“每件事情的發(fā)生都是有原因的”,接下來一個演繹推理在頭腦中迅速閃過,她認真地想,“我的存在是有理由的”。

    多年以后,鮑明才明白,別人家的孩子,根本不用費此周折,只消媽媽一個擁抱,爸爸一個微笑,就得到了她在苦苦尋找的一切。

    有一次,她從街頭的雜志上攤上,翻到這樣一篇文章《為你的出生而慶!。大意說,每個人的出生,都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細胞進化和基因選擇,你身上的細胞,也許在很多年前,是某個歷史人物的身體細胞的延續(xù),所以,每個人的出生都無比珍貴,都具有非凡的意義。

    鮑明還記得,一霎那,天空的顏色格外明亮,街道上的每個景色都看得清清楚楚,溫和的陽光似乎專注地朝她投射過來,暖暖地撫愛她的臉龐!拔业拇嬖谑怯幸饬x的!彼裏o比激動地確認道,一次次在心里重復(fù)這句話。

    這種純粹抽象的思維活動里,有一種力量震撼著她,一種刻骨銘心的確定性和永恒性,一種徹底的無可置疑的依賴和信念——徹底的依賴和信念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同齡的孩子們堅信,一定會在校門口看見伸開的雙臂,一定會有響在耳畔甜蜜的話語。不同的是,她頭腦中的思維和信念永遠不會離開她,那些思維和信念已經(jīng)成為她的一部分,是她最永恒、最堅固的依靠。伸開的雙臂和甜蜜的話語,終究會像花兒一樣凋謝。所有可以觸碰的東西都會凋謝,無論他們看起來多么鮮活誘人。

    二十多年以后,某個出版社、某位崇洋媚外的主編,一時疏忽,出版了一系列數(shù)學(xué)和西方文明的書籍,鮑明才知道,自己小時候無數(shù)個荒誕離奇的念頭里,關(guān)于尺子刻度的那個念頭,叫做“芝諾悖論”。芝諾,是和自己有相同疑惑的一個古希臘人。

    鮑明還記得,第一次讀到那些清晰、確切的文字的時候,她用手緊緊地攥著那些書籍,像攥著遺失多年的、證明她身份和尊嚴的信物。我不是瘋子,不是怪胎。她顫抖著在心里喃喃自語。那些文字好像從她自己的腦海里、從她自己的血管里醒過來,活起來,流動起來,伴著腦海里狂放的勝利的交響樂,被嵌進書頁。

    “數(shù)學(xué)和來源于人類理性的卓越光輝的真正激情,第一次被古希臘人激發(fā)了。”

    “指向嚴格的邏輯推理、數(shù)據(jù)和實驗證據(jù)的數(shù)學(xué)是一種精神,一種理性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激發(fā)和驅(qū)使人類的思維得以運用到最完善的程度,亦正是這種精神,試圖決定性地影響人類的物質(zhì)、道德和社會生活,試圖回答有關(guān)人類自身存在提出的問題。”

    “數(shù)學(xué)精神作為理性精神的化身,已經(jīng)滲透到以前由權(quán)威、習(xí)慣、風(fēng)俗所統(tǒng)治的領(lǐng)域,成為思想和行動的指南!

    不知過了多久,鮑明腦海里狂放的交響樂突然被打斷,一個清晰的女聲提示“水牛嶺公園”到了。她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地。她看見公交車的窗外,袁沖偉正在站牌下朝她揮手,脖子上掛著一只單反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