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合同
作者:濮穎      更新:2016-07-19 08:36      字?jǐn)?shù):3003
    雨密密地下著。一陣陣?yán)茁曄袼茝乃袧L過一般,顯得沉悶而遲鈍。梅鶴齡推開窗戶,漫天陰霾,扯也扯不開。院子里積滿了水,隨著燈影明晃晃地左右搖動,夜色下,如一池深淵。聽風(fēng)閣上,一片風(fēng)聲鶴唳,徐英躲在二層的明間里,怯怯地望著窗外漫天的風(fēng)雨,長發(fā)披散,面色如霜。

    梅鶴齡定定地出了回神,輕輕地關(guān)上窗戶。只見他從書架上取出一卷玉版宣,緩緩地鋪在桌上,隨手拿出一塊越南黃花梨的鎮(zhèn)紙,取出一只羊毫,半蘸筆墨,略一遲疑,兩行行草便躍然紙上。

    “黃梅雨,最怕無止休。市井濁溜如江海,雷電裂空似龍蛇,車輦?cè)粜兄邸!睂懥T,便凝視窗外,久久不能擱筆。

    今夜的梅府,除了梅鶴齡與徐英便空無一人。梅鶴齡遣走了府中所有的下人,也帶走了梅若梓。梅鶴齡就這樣枯坐著,等待雨止天明。

    第二天一早,梅府的門前便停了幾輛黃色的吉普,川島與幾個荷槍實彈的侍衛(wèi)大踏步地走進(jìn)梅家大院。

    梅鶴齡端坐在客廳的櫻木椅上,面前的一杯白茶早已沒有一絲茶色。

    “梅兄!讓你久等了!贝◢u進(jìn)得門來,便抱拳作揖。

    “川島兄,你來得太早了!泵氟Q齡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

    “哈哈,你知道我的脾氣!贝◢u一屁股坐在梅鶴齡對面的椅子上。他端起茶杯,剛剛送到嘴邊又放了下來。

    “怎么?川島兄怕我下毒?”梅鶴齡哈哈大笑。

    “哪里,哪里。梅兄怎么會害我?”川島尷尬一笑。

    “這倒是句真話。我梅鶴齡從來不會暗箭傷人!泵氟Q齡冷笑著,舉起茶杯,對著川島做了一個請字。

    川島舉起茶杯,喝了一口杯中茶由衷地贊道:

    “好茶!果然好茶!”

    “那是自然,我們梅家的東西都是好的,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人覬覦我梅家!

    “梅兄,蒙你之約,來府上議事,這梅家我可是好久沒來了。”川島四下看了一眼梅廳。

    “川島兄,你的合同帶來沒有?”

    “今日所議之事就是這份合同,怎么會不帶來!贝◢u說著向身邊的侍從招了招手,侍從立即從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

    “梅兄,你看看,這份合同可有疑異?”

    “這合同上沒有我的簽名不能生效!

    “這……梅兄請過目,白紙黑字,您的大印可是可是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哈哈,我的私章被盜,這份合同明顯存在著欺詐,難道也算是我的簽章?”梅鶴齡的眼光從合同書上掃過,一臉淡然。

    “梅兄,合同上只認(rèn)簽名與私印。你懂的!

    “我再重申一遍,我的私章被盜,家人遇害,這一切還在調(diào)查之中,這份合同不能生效!

    “一切以合同為準(zhǔn),至于被梅兄家被盜遇害一事,與此無關(guān)!

    “我知道,這就是一份霸王合同。寧州商會的幾個股東也是在你們的脅迫之下簽的字。如今,日本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寧州,我等已經(jīng)是俎上魚肉。不過,眼下這寧州的商會還是我梅鶴齡說了算。”

    “那梅兄的意思是……?川島看著梅鶴齡。

    “毀了這份合同”

    “哈哈!毀了合同?梅兄,你以為可能嗎?”川島大笑起來。

    “寧州的經(jīng)濟(jì)命脈不能落在你的手里!”

    “梅兄,你也知道,這一紙合同不過是給了你一個光鮮的面子,你以為現(xiàn)在我大日本帝國要掌握你寧州的經(jīng)濟(jì),還需要與一個商會的會長簽訂什么所謂的合同嗎?”川島站起身來,指著桌上的合同,奸笑道。

    “你可以用各種手段強(qiáng)占我寧州,但是我不能親手將寧州的經(jīng)濟(jì)拱手相送。這合同,今天必須毀了!明天寧州的日報,寧州商報上的鄭重申明一欄里將公開啟示這一切都是欺騙!”

    “梅兄,你以為毀了這一紙合同,你就清白了?”川島咄咄逼人。

    “川島,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必再以兄弟相稱!泵氟Q齡冷眼相看。

    川島愣了一下,立即說道;“好,梅先生,梅會長,從今往后,你我同窗之誼便一筆購銷!贝◢u一個轉(zhuǎn)身:“你就不怕我將你與我大日本帝國的買賣公布于眾?”

    “從那天開始,我便知道會有今天。只是我梅鶴齡不能一錯再錯!泵氟Q齡看著門外,眉頭矗成兩條直線。

    “你就不想想你在日本的兒子?他可是在我的手上。”川島獰笑著,拽緊自己的拳頭。

    “國將不國,哪里還顧得上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家?”梅鶴齡一聲嘆息。

    “好,梅會長,既然如此,川島先行告辭!保◢u起身向外走去。

    “慢……請你毀了那份合同!泵氟Q齡叫著川島。

    “如果我不毀呢?”川島轉(zhuǎn)過身來,眼睛直直地盯著梅鶴齡。梅鶴齡喝了一口茶,頭也不抬;“那你試試,能不能走出這道大門。”

    川島聽了,大吃一驚。他身旁的幾個侍從立即拔出了槍,將梅鶴齡團(tuán)團(tuán)圍住。

    梅鶴齡用手按了一下椅子旁的按鈕,梅廳四圍墻上的簾幕徐徐打開,木質(zhì)的墻壁上掛滿了一排排的炸弾,想一條條黑色的小鯨。

    川島見此情形,色臉立即嚇成了死魚肚一般的白。幾個侍從看著墻壁上的彈藥瞬間也是面如土灰。

    “你,這是?”

    “毀了合同,否則一個都不要想活著出去!泵氟Q齡一字一句,不容遲疑。

    正在這時,聽風(fēng)閣上突然傳來徐英的聲音:”猛聽得鼓聲響畫角聲震。勾起我破天門壯志凌云。想當(dāng)年,桃花馬上威風(fēng)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有生之命責(zé)當(dāng)盡,寸土怎能讓與他人。番邦小子何足論,我一箭能擋百萬的兵!”那聲音高亢激昂,一唱三嘆,有板有眼,字正腔圓,在這清晨的梅院里竟然有一種穿透的力量,川島聽了,不寒而栗。

    “梅會長,你狠!”說罷他拿出那份合同,替到梅鶴齡的手里。梅鶴齡接過合同,看也沒看,隨著拿過一只打火機(jī),點燃了它。那份紙質(zhì)的合同在火苗的吞噬下訊速地燃燒起來,燃燒后的紙片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梅廳的上空飛舞,繼而又紛紛落下,梅鶴齡看著這些飄零的蝴蝶,嘴角揚(yáng)起一絲笑意。

    待到塵埃落定,梅鶴齡用手指向門外:“送客!”川島聽了,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看著川島離去的身影,聽門外吉普車啟動的聲音,梅鶴齡才長長出了口氣,無力地跌坐在櫻木椅上,止不住老淚縱橫。

    聽風(fēng)閣上,徐英還在唱著:“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此一番到兩軍陣,我不平安王賊不回家門……”

    梅鶴齡第一次在梅家這么清晰地聽徐英唱戲,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感慨萬千,他竟第一次被這戲文吸引,一步步循聲來到了聽風(fēng)閣前。

    徐英正在那聽風(fēng)閣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回眸巧顧,鳳眼流轉(zhuǎn),這一轉(zhuǎn)身一回首,竟有一種懾人心魂之美,那是她變瘋之前從未有過的。梅鶴齡站在聽風(fēng)閣下,看著樓上如癡如醉的徐英,心中涌起一股從未有過的一種情愫。

    徐英看到了站在樓下的梅鶴齡,微微一怔“老爺……若巖……大少爺……”她走到欄桿邊上,喃喃地念叨著。梅鶴齡聽了,黯然一聲淚下,轉(zhuǎn)身離去。

    “走了,都走了!哈哈……哈哈……等等我……等等我……”徐英看著梅鶴齡遠(yuǎn)去的背影,突然從樓上一躍而下,翩翩然,如雨中飄落的花瓣……

    深夜,梅府的書房里燈影綽綽。梅鶴齡在燈下翻開信子的信物。那是一疊信子從日本寄來的信件,還有一張信子的照片,信子與梅鶴齡交換的信物。梅鶴齡在等下久久地摩挲著:“若鴻,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梅鶴齡沉浸于此他,絲毫不知道,梅若楓此時已經(jīng)站在他的身后。梅若楓看著這張日本女子的照片,看著失魂落魄的父親,心中早已明白了幾分。

    “父親……”良久,梅若楓開口叫了一聲。

    “楓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聽到梅若楓的聲音,梅鶴齡才回過身來,他趕緊合上信子的信物,慌忙放到書桌的抽屜里。

    “父親,我都看到了”梅若楓開了口。

    梅鶴齡良久不說話,書房中一片寂靜。

    “請你告訴我,她是誰?”梅若楓看著父親,眼睛里一片執(zhí)著。

    “她,叫信子,一個善良的日本女人!泵氟Q齡不再隱瞞。

    燈光下,父子倆第一次如此傾心交流。梅若楓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這個叫做信子的日本女人。第一次知道了他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叫做梅若鴻。

    “放心吧,父親。我一定會找到他們!泵啡魲鲗χ諠u蒼老的父親,立下誓言。梅鶴齡第一次在兒子的面前留下了兩行眼淚。

    這一夜,梅家的燈火閃閃爍爍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