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名: 密碼: 驗證碼: 記住
經典:搖曳多姿的藝術筆墨一一評石言的四篇小說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 發(fā)表時間:2016-02-17 11:18:10 發(fā)表人:admin

 

費振鐘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能不能具備多副筆墨,這是衡量他藝術水準的重要標志之一。老作家石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雖然數量上偏少一些,但在藝術上搖曳多姿、風采雜陳,表現了可貴的藝術品質和才能。

三十多年前,石言寫作了中篇小說《柳堡的故事》,最初涉獵于軍事愛情禁地,對生活進行了獨到的發(fā)掘。時至今日,作品仍然受到人們的好評和重視。從1982年起,他發(fā)表了《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戀》、《陪同》、《魂歸何處》四篇頗有影響的短篇,以其質量上的收獲,證明了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

與大部分作家一樣,石言帶著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時代緊迫感,既著眼于當前的社會改革潮流,也對過去的歷史生活作了深刻的反顧。前者即是《漆黑的羽毛》、《陪同》,作品從人才“解放”、人才選拔的視角,探索社會問題,針貶時弊,后者是《秋雪湖之戀》、《魂歸何處》,它們描寫了特定歷史時期的“人情”、“人性”,凝結著作者熱情的謳歌和哲理性的思考。當然,這四篇小說,就其主題來說,并不為“獨家”所有,但是為什么這四篇小說在其中顯得并不一般,在讀者中有較強的反響?這就不能不引起我們對其創(chuàng)作藝術的充分注意了。

《漆黑的羽毛》獲獎后,有些論者用“構思獨特、描寫生動”對之作了評價。這自然無錯可言,但作品的藝術特征究竟是什么,就使人有些不甚了然了。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其實很簡單,學習遺傳工程的生物系女大學生,被禁錮在縣豬場培育良種豬。這只當年的小“鴿

子”,因有能“從東京飛回北京”的本領,所以被“主人”當作奇貨,“關在籠子里,喂她吃好的,叫她天天生蛋”年復一年,“漆黑的羽毛”中,已摻進根根白絲了,尚不知何年何月放飛。為“鴿子”的不幸遭遇,讀者應該灑一掬同情之淚。但讀了小說,我們的感覺卻不是酸楚衰惋,無論從整個作品的藝術氣氛上去感受,還是從故事情節(jié)、作品語言上去體味,都沒有那種人們慣常用于敘述“不幸”故事的情調。中秋之夜,“等是有家歸不得”的四條漢子,聚飲招待所,以“奇人奇事”談閑助興,首先就以風趣詼諧的筆調而產生輕松自如的特殊效果。在情節(jié)的主體部分,豬場的“薔薇小屋”,“特約通訊員”胖大嫂通風報信,陳技術員盤查監(jiān)視,夏副縣長聞“警”上門,以及“記者”與“明達”書記斗智,也都寫得特別風趣詼諧。不言而喻,作者在處理這一題材時,使用的筆墨是幽默性的。悲劇性質的生活題材,經過藝術的“化學反應”,呈現出了喜劇的格調。不論從“構思獨特”上說,還是從“描寫生動”上說,這才是《漆黑的羽毛》藝術特色的具體入微之處。考察眾多的富有創(chuàng)作才賦的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表達他的思想和形象時,凡屬自己所特具的方式、手段,往往就是他的作品藝術特征的根本之所在。

也許,相當多的讀者已經感覺到了《陪同》的藝術格調與《漆黑的羽毛》是相同的。是的,這兩篇小說,不僅在探索當前體制改革問題上步調一致,即在藝術筆墨上也是前后相承的。如果說,《漆黑的羽毛》的幽默色彩、喜劇格調集中地體現在對故事情節(jié)的鋪陳渲染之上,那么《陪同》則是主要表現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杜阃贩从车纳,有其不容懷疑的現實性和真實性,但在表現形態(tài)上則有明顯的夸張性和浪漫性。它的主人公田紅蓮,是某市劇團的女演員,多才多藝,能說會唱,其性格的核心是熱情、“浪漫、正義、敢作敢為。作者在勾畫這一形象時,采用了幽默畫的筆法。她說話時,每句都以“媽也”開頭,特別會“咋呼”,而且,她能張嘴就唱,觸景生詞,有“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才能。當然,田紅蓮的性格還是通過她自己的行動得到充分展現的。她面臨全劇團關注的團長人選大事,慨然受眾人之命,“單刀直入”闖進了市委書記的深宅,大唱“民歌”,贏得了患了神經痛的書記夫人的信任支持,并且“調動”了研究社會學的書記的兒子,最后說服了書記,成功地改變了主管人事的市委書記的“成命”。無疑,田紅蓮的喜劇細胞是作者精心“培養(yǎng)”的。也許生活中并不缺乏如田紅蓮一樣的喜劇型人物,但只有藝術才會使這種喜劇性格集中化、豐富化。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田紅蓮這個喜劇形象,是構成這篇小說幽默色彩、喜劇格調內在的、重要的因素,正由于有田紅蓮其人,也才使作品在讀者那里強烈地感受到作品的喜劇效果,從而把握到了作品顯著的藝術特征。

然而,僅僅把這兩篇作品歸類為使用了同一種藝術筆墨,似乎還停留在一般性的認識上,而且也不能充分說明石言小說創(chuàng)作藝術表現上豐富變化的特點。盡管兩篇作品有著共同的幽默色彩、喜劇格調,但是它們之間的區(qū)別還是比較清楚的。如前所說,《漆黑的羽毛》描寫的實際上是一種社會悲劇,悲劇的根源是管理制度存在弊端,管理者身上有著目光短淺、本位主義的社會性痛疾。作者用喜劇中的悲劇手法表現之,形成了藝術的對比,寫得越是輕松幽默,越是使人感到沉重壓抑,其訴諸讀者的情感效果,發(fā)生了“逆轉”,從而加深了對生活的認識,對復雜的社會現象的理解。這就是所謂“帶淚的微笑”,一邊微笑,一邊嘆息,一邊沉思著生活。而《陪同》是悲劇中的“鬧劇”,夸張的人物、夸張的情節(jié)、夸張的語言,使喜劇因素得到了充分發(fā)揮,F實的弊病,可鄙的人物(裴副團長之流),在“鬧劇”式的藝術描寫中,受到強烈的指責和嘲弄。特別耀目的幽默色彩所引起的“笑”,是名副其實的,也是為《漆黑的羽毛》所不可能有的。

很明顯,喜劇的因素在《陪同》中得到了發(fā)展。那么,“發(fā)展”的根本原因何在呢?它不可能僅由一些外部的東西諸如情節(jié)、人物、語言等決定,而是根源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當《漆黑的羽毛》向我們展示了一場社會悲劇后,人們對于人才“解放”的期望,盡管十分強烈,但也只能如“鴿子”那樣寄托在“等”字上,嚴峻的社會現實,也會使讀者如小說中那位推銷員一樣沉重地感嘆“我們廠也有一個……”。作者在1982年的這篇作品中所透露的題旨,雖然不是“失望”,然而也不是樂觀的,改革在當時畢竟剛剛在重重阻礙之下艱難起步。但,時代的步伐隆隆向前,改革在今天已成不可遏阻的洪流,《陪同》中田紅蓮的成功正是時代所使然。裴大同式的“陪同”,會使領導干部脫離群眾,使欺騙者得逞,因而非摒棄不可!田紅蓮式的“陪同”則可引導領導干部深入群眾,掌握實情,頭腦清,有助于領導干部準確地考察選拔人才。這是作者思考探索生活的真知灼見,所以,田紅蓮的成功也是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所使然。通過喜劇中的“鬧劇”,使讀者在捧腹酣笑之中,嘗到了體現在田紅蓮的成功上的改革之果,也正是作者對生活采取更為積極的態(tài)度的表現。由此,我們便可領會到作者藝術筆墨同中有“變”,“變”中發(fā)展的良苦用心。

《秋雪湖之戀》間世,熟悉石言的讀者便立刻想起了《柳堡的故事》,把它們稱之為姊妹篇。“秋雪湖”的戀歌,直接承接著《柳堡的故事》的余聲,當年的二妹子的“故事”,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下又“復活,重演了。但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它們是雷同的。不論在題材的選擇提煉,還是在主題的開拓方面,《秋雪湖之戀》都有新鮮之處。尤其在藝術上,它使用的悲劇手法,及所表現出的深沉凝重的藝術格調,更是超過了前者。而這種筆墨,與上述那種幽默色彩、喜劇格調則是迥異其趣、徑渭分明的。

《秋雪湖之戀》以飼養(yǎng)班班長嚴樟明勇救落難的農村姑娘為中心,描寫了他與蘆花姑娘的愛情糾葛。小說的悲劇手法,首先是從總體背景上,把對生活的反映擴大到了整個時代。十年浩劫,許多普通家庭被拆散了,無辜善良的人民橫遭摧殘,在這塊大地上每天都有蘆花一家那樣的悲劇發(fā)生。正是在這時代悲劇的大展現中,嚴樟明、蘆花的個人悲劇的描寫才以其深沉的藝術力量,深深地激起讀者的共鳴。其次,還表現在眾多的人物關系巧妙設置上。嚴樟明是各種關系的紐結。他與蘆花、蘆花的未婚夫、飼養(yǎng)班的戰(zhàn)士們、連長等人錯綜復雜的關系,實際上是現實生活種種社會關系相互聯結的一種藝術體現。作品把個人悲劇與生活的復雜內蘊緊緊結合在一起,這樣它的整個發(fā)展進程就會嚴格地規(guī)范于生活的邏輯之中,而獲得高度的真實性。第三,作品中“愛情”糾葛本身,也以它的崇高感顯示了悲劇的莊嚴色彩。嚴樟明的愛情是以無私地保護蘆花姑娘為基礎的,當他知道蘆花已經有了未婚夫,便立刻痛苦地暗暗放棄了對蘆花的愛戀,同樣還是純潔無私的舉動。這樣的“愛情糾葛”,就不是一般青年男女出于個人原因的悲歡離合,而是有其深廣的思想意義的?傊,藝術的直覺告訴我們,悲劇手法的沉著深蘊,乃是石言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又一種藝術才能的表現。

幾年來,小說創(chuàng)作盛況空前,作者筆下的社會生活也極為豐贍。但是,用短篇之制,描寫性格悲劇的作品恐怕還比較少見!痘隁w何處》也許是“捷足”了。也就是說,石言不僅用那支多彩的筆,表現了時代悲劇中的個人生活悲劇,而且,還對比較難于表現的“性格悲劇”作了可喜的嘗試。

《魂歸何處》的主人公唐正雄,是國民黨上校團長,同時也曾是一名“抗日英雄”。他以“雄獅”自傲,標榜自己的“英雄氣慨”、“騎士精神”。“對于失去抵抗力的敵人,對于平民百姓,尤其是婦女兒童”,他“不屑加害”,因為在他看來他們都是“羊”。對于“生死搏斗的敵手”,他并不隱諱自己的“兇殘狠毒”。他的“英雄”標準是“仁信智勇嚴”。那么造就他的“英雄性格”的材料是什么呢?那就是他所信奉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即“為了生存發(fā)展,只能弱肉強食。動物如此,人類亦然。”他抗日愛國的主觀動機,不是別的,而是因為“奴隸”的地位與他的“英雄性格方發(fā)生了嚴重的矛盾。要是說,這在抗戰(zhàn)的歷史階段,客觀上尚對民族利益有利,那么,當他執(zhí)行蔣介石的內戰(zhàn)命令,用槍炮殺向他的敵手“共軍”,以實現他“率領羊群,掃蕩阻礙中國強盛和自身發(fā)達的一切”的“大志”時,他就成了一名罪惡的幫兇。但是小說顯然沒有一般寫唐正雄如何在這場內戰(zhàn)中被人民軍隊殲滅,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而是集中筆力表現了他的“英雄性格”的崩潰。在人民戰(zhàn)爭面前,他成了“敵手”的俘虜,但并沒有由此真正擊敗他。起初他試圖逃跑,負了重傷后,面對死亡,他也毫無懼色,及至在公審大會上,他只是有些愧悔—愧悔別人借他之手殺死了“失去抵抗力的敵人”何玉鳳,而當時他竟還為自己能慷慨解囊的“俠義”行為自我感動不已。真正擊敗他的還是精神的力量。鄉(xiāng)指導員何玉鳳的遺物,那幅繡字枕巾中所顯示的共產黨人忘我獻身精神,才使他“真正感到自己的卑下”,同時感到有一種他“從未見過,也不理解的力量”,把他“身邊的一切都吸走了。”作品對唐正雄悲劇性格的必然性的揭示是深刻而有力的。我們看到,建立在社會達爾文主義哲學基礎上的“自身發(fā)達”,表面上是追求“個性”的發(fā)展,實際上則是把人性與動物性等同,并以動物性取代人性。于是他以“英雄”的身份站到了進步力量的反面,不可避免地成為逆歷史潮流而動、阻礙社會發(fā)展的可憐而渺小的人物。這就是唐正雄悲劇性格的根源。同時,作品在表現唐正雄性格的悲劇上也是獨具匠心的。作為唐正雄的“愛人”,謝春紅代表了那種超階級的“互愛”、抽象的人性,她天真地要求唐正雄“阪依”她的“宗教,”可是她的“宗教”在唐正雄面前顯得太蒼白無力了,根本不可能改變唐正雄的“英雄性格”。作者安排唐、謝愛情糾葛的深意即在于此。靠什么否定、戰(zhàn)勝唐正雄的“宗教”呢?那是何玉鳳的獻身精神。只有這種真正、偉大的人性、人道,才使唐正雄的“英雄性格”受到強大的沖擊而最終被摧毀。當然,作者在表現唐正雄性格悲劇時,對唐正雄的性格也不是完全否定的。因為唐正雄的性格內部還有善良、正直的一面。他被荒謬的哲學引向了歧,過度的中毒,使他的性格中本來是美好的東西,也改變了原形而黯然無光。當他的“英雄性格”被粉碎以后,他已經開始意識到:“整個大地將越來越多地為你們所有”。不過,按照他的性格邏輯和時代條件的制約,他還不能幡然醒悟,他重又走入新的迷途。:但是,也許他最終將會拋棄一切虛妄,回歸到正確的坦途上來。小說作這樣的處理,仿佛對我們有更多的啟迪和借鑒意義。而作為一種悲劇性格的立體式的塑造,唐正雄應該是軍事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可忽視的典型之一。同時,也是石言小說創(chuàng)作的悲劇藝術達到了比較高的水平的突出標志。

一般來說,成功的悲劇藝術,都可能使作品的格調顯得深沉凝重,這是由“悲劇”的審美特性所決定的。我們從《秋雪湖之戀》中能夠比較清楚地體會到這一點,同樣也在《魂歸何處》里感受到由深沉凝重的格調所產生的藝術張力,反過來又加強了作品的悲劇特質。然而,我們還須注意到這兩篇小說也還有其各自見長的地方。盡管《秋雪湖之戀》描寫的是時代悲劇中的個人悲劇,但他的基本出發(fā)點是贊美謳歌嚴樟明以及他的戰(zhàn)友們純樸高尚的無產階級感情,和人民子弟兵身上優(yōu)美的人性,因而,作品有著濃郁的抒情性,那封分別見于始終的“詩一般的信”,是回蕩在整個作一品中的抒情主旋律。與之不盡相同,《魂歸何處》也以“人性”、“人情”為其主題,但不重在贊美,而重在幾種不同的“人性”之間的矛盾沖突。三方面的人物通信,都是思辨式的,使作品帶上了明顯的哲理性色彩。這實際上是針對“人性”等向題的討論,以小說的形式作了形象的、回答?磥,《魂歸何處》富有哲理性,是作者有意而為之的了。

屠格涅夫說過,一個有生命力的、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其顯著的特征就在于能有“自己的聲音”。石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正是以“自己的聲音”顯示了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而他在創(chuàng)作中搖曳多姿、風采雜陳的藝術筆墨,則標示了他在發(fā)展自己的創(chuàng)作個性方面所作的努力。事實上,一個作家只有不斷地豐富自己的藝藝術手段,他的創(chuàng)作個性才會有穩(wěn)定的、長足的進步,并且越是向多樣、多變發(fā)展,越是見其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