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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汪曾祺的晚期風格
新聞來源:愛讀文學網(wǎng) 發(fā)表時間:2016-03-11 14:51:13 發(fā)表人:admin

 

翟業(yè)軍

 

    1988年,汪曾祺為散文集《蒲橋集》寫作自序時說:“我寫散文,是摟草打兔子,捎帶腳”言下之意,小說才是他黽勉從之的主業(yè)。不過,《蒲橋集》的封面印有汪曾祺自撰的廣告,詞曰:“齊白石自稱詩第一,字第二,畫第三。有人說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說好,雖非定論,卻有道理。”副業(yè)似乎又強過了主業(yè)。廣告當然不能全信,卻還是隱隱透出汪曾祺的尷尬——小說創(chuàng)作陷入了低潮。他仿佛丟掉了那枝“夢中傳彩筆”,越寫越少,越短,越澀,越枯,越冷。平淡無文的小說,就連他女兒都不喜歡,甚至不屑:“一點才華沒有!這不像是你寫的!”巧合的是,彼時的汪曾祺口口聲聲說“變法”:“衰年變法談何易,唱罷蓮花又一春。”那么,從有才華到?jīng)]有才華,從“像你”到“不像你”,竟是他刻意為之的美學新變?衰年的他為什么要不像自己,逃離自己,割裂自己?我們該怎樣看待這一怪異的晚期風格?

    其實,汪曾祺早就把這一美學難題拋給了我們:“我六十歲寫的小說抒情味較濃,寫得比較美,七十歲后就越寫越平實了。這種變化,不知道讀者是怎么看的。”我想,是時候來解決這一懸置太久的難題了。

一、反抒情

汪曾祺寫過一首題為《我為什么寫作》的打油詩,自曝從文的歷程和心得,其中“人道其里,抒情其華”兩句,既是他的自畫像,亦是他畢生的追求——做一個抒情的人道主義者。順理成章的追問是,什么是人道和抒情?人道一定要以抒情為“華”?抒情了就一定人道,從來就沒有一種反人道的抒情嗎?要解決這一問題,先得從他對抒情的理解入手。他說:“一個人,總應該用自己的工作,使這個世界更美好一些,給這個世界增加一點好東西。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喪失對于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于生活的愛。”抒情,原來就是對于生活的愛,對于生之暖意的永恒肯定,對于世界和鄰人綿綿不竭的付出。抒情哪里是“華”,是形式,抒情就是“里”,就是人道啊,所謂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其實就是抒情詩人的同義反復,抒情詩人才是汪曾祺文學世界中最高級的贊語。汪曾祺把這頂桂冠饋贈給他最敬重的文學導師沈從文:“我覺得沈先生是一個熱情的愛國主義者,一個不老的抒情詩人,一個頑強的不知疲倦的語言文字的工藝大師”也當仁不讓地送給了自己:“我的氣質,大概是一個通俗抒情詩人。”

此種抒情態(tài)度的精神源流,可以追溯至汪曾祺最為神往的《論語•侍坐》的境界:“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一境界不是對于現(xiàn)世萬象有一說一的實錄,而是在僵硬、龜裂的世界里拉抻出一片彈性的空間,在寒冷、虛無的風中無中生有地創(chuàng)造出點滴暖意,在疏離、傾軋的人間重新肯定性地把握主體與客體的關系。這一境界,讓我想起汪曾祺激賞的宋儒名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四時皆有佳興,佳興匪止獨樂,而是在人間流注、滿溢的。生之肯定,當以此為最吧!需要強調的是,樂生并不是閃避生之苦,而是接納苦、包容苦、消融苦,不是否定生之污穢,而是明知世間有太多污穢仍緊緊地把攥它、擁抱它。承認苦與污穢,正是生之健旺的證明。所以,汪曾祺又喜歡另兩句宋詩:“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不知“苦人多”的生意是單薄的、脆弱的,沒有滿滿生意的“苦人多”又是苦澀的、怨艾的,既覺“生意滿”又知“苦人多”的生活態(tài)度才是“多情的,美的”。此種態(tài)度,即為抒情。

    于是,抒情詩人汪曾祺的文學世界觸處皆春,草木含情,端的是美不勝收。他會讓小英子孤注一擲地放下槳,趴在明海的耳朵旁,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生之潑辣,莫過于此吧。他會讓“歲寒三友”在大雪飄飛的臘月三十夜好好地醉一次,此種友情動天地,世間困苦,于我何有哉?他更會讓巧云和十一子從苦難中汲取力量來戰(zhàn)勝苦難、渡過苦難。“十一子的傷會好么?會。當然會!”此種迫不及待、斬釘截鐵的肯定,說的哪里是十一子的傷,他是在禮贊生命啊?隙ㄉ,禮贊生命,他的作品的內在情緒就一定是歡樂的,就像他說,我們有過太多創(chuàng)傷,“但是我們今天應該快樂”。

    但是,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汪曾祺越來越覺出抒情態(tài)度的過分甜膩,甚至是虛假、矯飾,他需要掙脫抒情的網(wǎng),去訴說那些他明明身受卻一直隱忍不言的失落、尷尬和創(chuàng)痛。比如,《八月驕陽》以老舍之死戳破了“有棒子面就行”的貌似樂天知命實則顢頇愚鈍的生命觀。世上原來還有氣節(jié)一說,氣節(jié)的完成要以生命為代價,那么,世界竟是不仁的?《毋忘我》說的似乎是長相思,故事卻結在“他忘了”上,“他忘了”就是對于“勿忘我”這一抒情態(tài)度的徹底顛覆,“忘”才是世間真相,不堪的真相。汪曾祺還重述了一系列聊齋故事,重述,即是與聊齋故事的抒情態(tài)度形成對話、對質和駁詰。他要用中國人都很熟稔的故事,講述出完全不同的真切人生。比如,蒲松齡的《瑞云》贊美了賀生“不以妍媸易念”的忠貞愛情,汪曾祺的重述則強調瑞云玉顏如初后賀生的反應:“賀生不像瑞云一樣歡喜,明晃晃的燈燭,粉撲撲的嫩臉,他覺得不慣,他若有所失。”美麗為何讓人失落?幸福難道必須以缺憾為代價?賀生的失落類似于沈從文《阿黑小史》中婚前五明的莫名恐懼:“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也一天惶恐一天了。”此時的汪曾祺接通了沈從文的幽暗。蒲松齡的《雙燈》講述了雙燈的出現(xiàn)和離開,雙燈就是文人心頭一個妖冶、淫艷的夢,汪曾祺偏偏要深究雙燈離開的理由:“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們,和你們人不一樣,不能湊合。”這是雙燈甚至就是汪曾祺對于現(xiàn)世的判詞——只能湊合。亦是她及他自居于煙粉靈怪的世界的決絕宣告——我不要做人,我不能湊合。晚期汪曾祺竟是一只狐仙?

    曾經(jīng)的現(xiàn)世稱頌者,如今一往無前地走進現(xiàn)世的背面、負面,把什么佳興、生意,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于是,他成了一個幽靈,窺伺著現(xiàn)世里太多隱而不彰的幽暗和神秘,成了一個靈怪,在一種離奇的、失重的、暗影般的世界里享受著極致的癲狂,更成了一個偶像破壞者,恣意砸爛抒情態(tài)度精心呵護著的現(xiàn)世里的一尊尊神像,比如相思,比如幸福,現(xiàn)世原來一片空無。有此反抒情的自覺,他就不會著意鋪排風景來烘托畫中人的真善美,不會抓細節(jié)來深挖人性的深度和彈性,不會編織陡轉、巧合來凸顯世界的善意和生命的溫暖。反抒情意味著刪繁就簡、直擊真相的枯、瘦、冷,意味著有話則短、無話則長的言不及義,意味著從心所欲而逾矩、語不驚人死不休,意味著對于矛盾、空隙、皺褶、破碎處的敏感和耽溺。就這樣,汪曾祺撕毀了積數(shù)年之功塑造成的溫情脈脈的仁者形象,不安地、灼熱地、煩躁地、尖刻地評說著世道人心。此種固執(zhí)和狂熱,不就像臨終者腮上的一抹病態(tài)的紅暈?

二、不倫的性

    由抒情而反抒情,現(xiàn)世萬物的面貌都會隨之翻轉,比如性。

    性是歡愉的、生殖的,指向生生不息的未來。性也可能是乏味的、陰郁的、絕望的,就像拉丁諺語所說:“交配之后,一切動物都憂愁。”性更可能就是一股無以名之的原始蠻力,沖決一切,摧毀一切。真實的性原來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不過,到了抒情詩人的筆下,性止于暗示,就像《受戒》中,“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腳是汪曾祺晚期小說最重要的性器官啊,此時卻是如此的純潔、優(yōu)美,隱約地暗示出小和尚的性萌動。抒情詩人如果不得不觸及性過程,也會狡猾、曖昧地跳開,轉而去描寫周圍生動、勃發(fā)的風景,就像《大淖記事》里,巧云和十一子在沙洲的茅草叢里呆到月到中天,“月亮真好啊!”抒情詩人就算贊頌性,就像勞倫斯謳歌一種“把靈魂燒成火絨一樣”的性愛,也還是以贊頌的方式閃避了性的實相,難怪昆德拉會說:“抒情的性比起上一個世紀的抒情的情感世界還要更加可笑。”抒情世界既不可能直面性,就更不必說去揭發(fā)性的魔鬼面相了。當真實的性成了抒情態(tài)度的禁忌,我們就有理由相信,性是一種銳利的、毀滅性的力量,能夠敗壞秩序,撕裂整體,摧毀團契。那么,赤裸地、真切地描寫性,不就成了反抒情的重要法門?

    晚期汪曾祺當然諳熟此一法門。他癡迷于各種各樣的性。此種癡迷,首先表現(xiàn)在他對性器官的直白描寫上。他喜歡寫女人的乳房,而且大抵直稱為奶子。比如,《黃開榜的一家》和《釣魚巷》都寫到“白掇掇(篤篤)的奶子”,《薛大娘》更寫到薛大娘的一對奶子,“尖尖聳聳的,在藍布衫后面頂著”。他喜歡寫女人的腳。腳從來就是一種性器,在某些文化中,裸露腳遠比裸露生殖器淫蕩。所以,林語堂才會說:“纏足的性質始終為性的關系,它的起源無疑地出于荒淫君王的宮闈中。”所以,過度迷戀腳才會和露陰癥、挨擦癥、窺陰癥一樣,是一種性變態(tài)!陡Q浴》中,岑明一直很愛看虞老師的腳,“特別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涼鞋,不穿襪子”。薛大娘更是除了下雪天,都赤腳穿草鞋,“十個腳趾舒舒展展,無拘無束”。無拘無束的腳,喻指一種無遮無攔、無羞無恥、無法無天的性,此種性震動甚至顛覆著抒情世界的生命觀,就像薛大娘大大咧咧、明明白白地向“她們”宣戰(zhàn):“不圖什么,我喜歡他。他一年打十一個月光棍,我讓他快活快活,——我也快活,這有什么不對?有什么不好?誰愛嚼舌頭,讓她們嚼去吧!”他還喜歡寫男人性器的不舉——陽痿。《尷尬》中,洪思邁陽痿兩年了。薛大娘的丈夫“性功能不全”,用江湖郎中的話說,就是“只能生子,不能取樂”。《吃飯——當代野人》里的申元鎮(zhèn)陽痿,他媳婦當著人大聲喊叫:“我算倒了血霉,嫁了這么個東西,害得我守一輩子活寡!”汪曾祺筆下從來是男弱女強,比如明海之于小英子,十一子之于巧云。到了晚期,他干脆去了男人的勢,讓饑渴的女人躁動、越軌,無望的、絕叫的、不擇路徑而出的性,一路延燒向抒情世界。

    癡迷還表現(xiàn)在他對不倫之性的珍視和耽溺上。夫妻之間行禮如儀的性愛,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要寫,他就寫不倫的性,晚期汪曾祺的世界,幾乎成了不倫之性的集錦。這里有露水姻緣,比如薛大娘和呂三,《露水》里的他和她,“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的露水夫妻,竟會如此的如魚得水。這里還有亂倫,比如《釣魚巷》中的程進和女傭大高,“大高全身柔軟細膩,有一種說不出的美”。也如岑明和老師虞芳,她使暈眩、發(fā)抖的他漸漸鎮(zhèn)定了下來,師生間亦有一種如同肖邦小夜曲般的溫情繾綣。再如《小孃孃》中,謝淑媛和侄子謝普天做愛,“炸雷不斷,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這是感天動地還是天打雷劈?不過,就算是天打雷劈又怎樣,他們很痛苦,但是,也很快樂。這里更有人獸戀,比如《鹿井丹泉》中比丘歸來與母鹿的美妙性愛:

    一日,歸來將母鹿攬取,置入懷中,抱歸塔院。鹿毛柔細溫暖,歸來不覺男根勃起,伸入母鹿腹中。歸來未曾經(jīng)此況味,覺得非常美妙。母鹿亦聲喚嚶嚶,若不勝情。事畢之后,彼此相看,不知道他們做了一件什么事。

    沉入這些不倫之性的故事,“故事本極美麗”,跳出來一看,我們又會驚詫地發(fā)現(xiàn),美麗的性愛原來如此短暫、脆弱、詭異,甚至根本就是禁忌,只能歸入沉沉暗影,難怪汪曾祺會感慨“理解者不多”。汪曾祺之所以把不為人理解的性從暗影中打撈出來,讓它們有光,發(fā)聲,充盈,躍動,是因為他太鐘愛這些不穩(wěn)定的、轉瞬即逝的性,不穩(wěn)定的性侵蝕著太過穩(wěn)定、按部就班的抒情世界;是因為他太厭倦甚至憎惡抒情世界的準則,不得不借由不倫之性達成自我疏離和放逐;也是因為他要建構一座孤獨的島嶼,島嶼是一個絕美、極樂的天地,由不倫之性把它和抒情世界永遠隔離。有趣的是,反抒情的直白之性、不倫之性,其實還是抒情性的,只是此抒情不再是對于現(xiàn)世之暖的開掘,而是晚期汪曾祺對于現(xiàn)世之昧和魅的發(fā)現(xiàn),是他的一場叛逃,一次斷裂,一種晚年心境的歇斯底里的宣泄。有了反抒情的抒情,我們就再也無法把晚期汪曾祺與從前的他拼接成一個整體,他也由此嬉笑了同一性和庸俗的辯證法,他更由此宣稱我是這一個,時時刻刻在變化,與任何文學潮流都不相干,只遵從自身生命感受和藝術感受的這一個。

三、藍色的美

    用直白之性、不倫之性掀去抒情世界的溫情面紗,汪曾祺終于承認,現(xiàn)世原來充滿丑惡以及比丑惡更讓人惡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于是,他憤怒,比如《小學同學•金國相》說:“為什么要欺負人呢?那么多人欺負一個人!”他不解,比如《尷尬》感慨,“俊哥兒”岑春明那么有學問,有風度,顧艷芬那么難看,像個母猴,“老岑怎么會跟她!”他惡心,比如《唐門三杰》中的唐老大頭發(fā)染了,燙了,“看了他的黑發(fā)、白臉,叫人感到惡心”。他驚悚,比如《當代野人系列三篇•三列馬》中的耿四喜死了,“開追悼會時,火葬場把蒙著他的白布單蓋橫了,露出他的兩只像某種獸物的蹄子的腳,顏色發(fā)黃”,人竟是獸!他困惑,比如《百蝶圖》里,小陳三的媽寧可要一個窩窩囊囊的兒媳,決不能接受太好看、太聰明、太能干的“人尖子”王小玉,“她為什么有如此惡毒的感情”?他心痛,比如《憂郁癥》中那么標志、勤謹?shù)呐嵩棋\上吊自殺了,舌尖微露,面目如生。他憂心忡忡,就像他在丁聰為他作的小像上題詩:“亦有蹙眉處,問君何所思?”他詫異,比如《非往事•無緣無故的恨》中的造反派臭罵他根本不認識、不了解的“黑幫”,忽然跳得老高,又咕咚一聲栽倒,死過去了,“世界上無緣無故的恨是有的!”他更看穿了現(xiàn)世的干枯和無聊,比如《要賬》中的張老頭,他不是一段木頭,是個人,是個人,腦子里總要想些事,他就整天盤算一筆壓根不存在的帳。也如《萊生小爺》中的汪萊生,睡了吃,吃了睡,最多小聲嘟囔幾句:“我要玲玲,我要娶玲玲……”此種看取現(xiàn)世的目光,不就如《兩個伊凡打架的故事》中的果戈理和《復仇》(其一)中的魯迅一樣犀利、陰冷?汪曾祺竟有了惡魔性。

    剛剛復出時,汪曾祺曾說:“我有一個樸素的、古典的想法:總得有益于世道人心。”因為樸素和古典,彼時的他無比清新、親切。到了晚期,日益憂郁、憤怒、峻切的汪曾祺為一己的疼痛所攫,哪里顧得上什么裝模作樣、虛與委蛇的世道人心,他甚至蹙緊眉頭,專門看取世道人心的尷尬處、荒唐處、惡心處,以暴露現(xiàn)世、戳疼現(xiàn)世的方式排遣一腔積郁。此時的他不再樸素,而是頹廢的。頹廢不是奄奄一息、自暴自棄,而是一種只傾聽自己靈魂與肉體聲音的個人主義堅守,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美學暴動,一種突破了同一性圍困的生命力張揚,就像卡林內斯庫所說:“頹廢風格只是一種有利于美學個人主義無拘無束地表現(xiàn)的風格,只是一種摒除了統(tǒng)一、等級、客觀性等傳統(tǒng)專制要求的風格。”因為頹廢,晚期汪曾祺又不再古典,而是現(xiàn)代的——頹廢即是現(xiàn)代性的面孔之一啊。所以,我們可以說,此時的汪曾祺接通了他半個世紀之前的文學努力,只是從前的努力是習得的,是由西南聯(lián)大的文學風潮浸染出來的,此時則有七十年的生命體驗打底,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審美趨向。

    樸素的汪曾祺是美的,這種美是純凈的、明朗的、健康的,就像長著一雙“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的眼睛的大、小英子,也像“一十三省數(shù)第一”的明海。頹廢的汪曾祺亦是美的,只是這種美不復純凈,而帶有太多肉的渴求和沉湎!度驶邸穼懙,我很喜歡仁慧房間的氣味,“不是檀香,不是花香,我終于肯定,這是仁慧肉體的香味”。從前的純凈之美即如花香,如今的頹廢之美就是仁慧的肉香。仁慧用手指輕點“我”的額頭,說:“你壞!”頹廢之美不就像“我”一樣,有點壞壞的?頹廢之美也不復明朗,而是飄忽不定的,甚至就是一種暗物質,有外形無實體,可觀卻不可觸!栋俚麍D》說到一個鬼故事:外地人趕夜路,想抽煙,有幾個人圍著一盞油燈,他便湊過去點火,點不著,摸摸火苗,火是涼的!這幾個是鬼!外地人趕緊走,鬼在他身后哈哈大笑。王小玉時常想起涼的火、鬼的笑,她并不汗毛直豎——“這個鬼故事有一種很美的東西,叫她感動。”頹廢之美就如鬼火,哪像真火般明亮灼人,但是,涼的火不也有一種讓人凄涼的美麗?誰的心頭沒有一兩盞不可說不能及卻又確確鑿鑿閃爍著的微涼火光?頹廢之美更不復健康,而是病態(tài)的、變態(tài)的,甚至必須以死亡來完成!缎鷭分校x普天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畫藝只是“大有進步”而已,只有當他畫了小孃孃的裸體,更只有當小孃孃死于難產(chǎn)血崩,他才能畫出“真美”的畫來。頹廢之美原來垂青罪人,更無限度地趨向死亡。當然,汪曾祺強調過頹廢之美的健康,比如《薛大娘》的結尾說:“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徹底的解放、完全的自由正是頹廢的品格之一,只是這一品格實在不會被抒情世界視為健康,就像薛大娘一定會被人們嚼舌頭一樣。

    汪曾祺對藍色很敏感!蹲o秋》中,朱興福“鬧渠一槌”(即“操她一回”)之后,敘事人說:“一只鴰鴰悠(鴰鴰悠即貓頭鷹)在遠處叫,好像一個人在笑。天很藍,月亮很大。”貓頭鷹如此不懷好意地笑,月亮又大得像個精力飽滿的瘋子,那么,很藍的天不就是一種無聲的扭曲、不可知的恐怖和燃燒的癲狂,就像朱興福和楊素花不可解的暴烈人生?《小孃孃》中,姑侄做愛時,雨一直下,“一個一個藍色的閃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藍色照例是一種神秘、恐怖、極樂的力量,似乎在鼓動,又似乎在譴責,不管是鼓動還是譴責,都那么深地切入生命的內里,讓人欣喜又疼痛。我想,汪曾祺的樸素之美就像小英子家春聯(lián)上寫的“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是溫暖的金黃色,晚期汪曾祺的頹廢之美則是藍色的,一種燒灼到冰涼,瘋癲到寧靜的顏色。汪曾祺的晚期可以命名為“藍色時期”。

四、死與胡鬧

    前文已經(jīng)論及死與美的關系,最能說明此一關系的小說是《喜神》。喜神即遺像,死亡竟是歡喜的,還帶著神性,民間之于死亡的奧秘,仿佛有著天生的洞觀。喜神畫匠管又萍臨終前在徒弟為自己畫的喜神上加了兩筆,“傳神阿堵,頰上三毫,這張像立刻栩栩如生,神氣活現(xiàn)”。死亡打通了神性通道。其實,晚期汪曾祺就像自知病重不起的管又萍,提前抵達了死,又從死之深淵返視現(xiàn)世,他的寥寥數(shù)筆,即是“傳神阿堵,頰上三毫”。那么,晚期汪曾祺的創(chuàng)作不就成了一張“神氣活現(xiàn)”的喜神,一份夾纏著死亡、歡喜、神秘和癲狂的文學遺囑?我們要想看清楚這張喜神、這份遺囑,當然要從他的死感說起。

    汪曾祺仿佛淡看死生,委心任去留。1990年,他寫了首《七十抒懷出律不改》,抒發(fā)“悠悠七十猶耽酒”的從容心境。但是,尾聯(lián)兩句“假我十年閑粥飯,未知留得幾囊詩”,還是隱隱透出來日無多的恐懼:十年,還能有十年嗎?恐懼歸恐懼,畢竟還有再活十年的期望,說到底還是樂觀的。三年后,他寫作《荷花》,那么溫暖、蓬勃的生命歷程,結束在荷葉枯了,“下大雪,荷葉缸中落滿了雪”上。死亡真的會匆猝而至,給生命一個極寒冷的收煞,他甚至已經(jīng)感到死亡深淵吹來的寒風。這個時候,恐懼還有什么用,他只能默默地接受,無望地面對。同年,他寫作《露水》,結尾憑空一句“露水好大”,道盡一位“在死者”所有無法言、不能言的凄涼和絕望。正因為死之寒意愈益徹骨,晚期汪曾祺越來越敏感于人的死與物的亡,他的世界死尸相枕藉。你看,《撿爛紙的老頭》中的老頭死了,人們在他的破席子底下發(fā)現(xiàn)八千多塊錢,“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饵S開榜的一家》中的黃開榜死了,啞巴找出紫銅長頸喇叭,在棺材前使勁地吹:“嘟——”《小姨娘》中的章老頭死了,小姨娘在父親靈柩前磕了三個頭,沒哭!堵端分兴退胚^了一個月,他得了絞腸痧,折騰一夜,死了!冻竽槨分械某竽槀兿嗬^去世,前后腳,“人總要死的,不論長了一張什么臉”!妒炫骸分械耐趵纤懒,“全城再沒有第二個賣熟藕”!夺烎~巷》中的程進自殺了,大高生病死了,“沙利文”聽說也死了,“人活一世,草活一秋”!睹亢秃伞分械臈顫O隱一頭栽倒,就沒有起來。呂虎臣摔了一跤,中風失語,很快死了,留下一本《禮俗大全》。

    這些死亡都是匆猝的,汪曾祺一定有著死亡也會如此降臨到自己頭上的恐懼,后來他的死正好印證了他的恐懼。死的敏感、預感如此強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振奮乃至亢奮起所有的精神來反抗。死如何反抗,又怎么反抗得了?他就只能鋪敘那么多火辣、暴戾的性事來驅散死,只能尋覓那一抹最深的藍,沉醉于詭譎、陰邪,猶如刀鋒一樣讓人快意亦讓人膽寒的美麗以忘卻死,只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分裂、破碎、矛盾的文體來戲仿死之斷裂,并于此戲仿中取消死的壓迫性,只能戳破存在的荒誕、無聊、惡心來嘲弄死——生已不堪,死又如何?他成了戰(zhàn)勝死亡的英雄,一個隨時會被死亡擊倒的脆弱的英雄。英雄,原來也可以是一個自反的,既是肯定亦是反諷的概念,就像晚期汪曾祺的風格,既是對于生的強烈肯定,更是絕大的反諷——死就在生的背后,露出猙獰笑臉,死何曾須臾離開?薩義德總結阿多諾的貝多芬論時說:“晚期風格并不承認死亡的最終步調;相反,死亡以一種折射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像是反諷。”晚期汪曾祺亦可作如是觀。

    薩義德說,他一直致力于研究三個巨大的疑難問題——開端、適時和晚期。我認為,《受戒》、《大淖記事》是汪曾祺的適時之作,而八十年代中期,特別是九十年代以后,死亡陰影籠罩著的汪曾祺步入晚期風格。破碎、直白、大膽、陰邪的晚期風格,割裂、解構了適時的抒情風,割裂的傷口是如此的深刻,就連最強大、庸俗的辯證法都無力消弭。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一蓄意而為的美學新變?還是讓我們先看看他在1990年寫作的《遲開的玫瑰或胡鬧》。六十出頭的二花臉邱韻龍鬧離婚,有人勸他,這么大歲數(shù),干什么呀,他回答:“你說吃,咱們什么沒吃過?你說穿,咱們什么沒穿過?就這個,咱們沒有干過呀!”離完婚,他就死了。同事說他胡鬧,女兒說爸爸純粹是自己嘬的。我想,汪曾祺的晚期風格就像邱韻龍離婚,就他自己而言,是終于干成一件一直想干卻沒有干成的事情,是一朵遲開的玫瑰,對某些讀者來說,卻是不折不扣的胡鬧,“純粹是自己嘬的!”也許,晚期風格就是死亡催生出來的胡鬧。胡鬧之于過分一本正經(jīng)的抒情世界,亦是當頭棒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