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樹嗚咽(中篇小說)
作者:七月的墨如      更新:2017-04-21 23:35      字?jǐn)?shù):7252
    李振雷到鎮(zhèn)上磨面粉,遇到了同村的趙四年。

    磨面粉的人很多,兩個人又排在隊(duì)伍的最后,直到天黑還沒有磨完,只好將面粉寄存在店家,明天再來拿。這時候,鎮(zhèn)上已經(jīng)沒有車回村子了,光禿禿的市集在秋天涼風(fēng)的肆虐下顯得空曠陰冷。兩個人便商定了一起抄近路回去,爬過那一片荒山野嶺,就可以到家了。

    這一片荒山野嶺,橫亙在鎮(zhèn)和村之間,由無數(shù)個小丘陵、無數(shù)個溝溝壑壑和一條歪歪扭扭的羊腸小道構(gòu)成,小路的旁邊,到處是觸手可及的酸棗樹和荊棘叢。酸棗樹和荊棘叢下還有無數(shù)個時隱時現(xiàn)的墳頭,冷森森令人毛骨悚然。李振雷和趙四年翻山越嶺,一邊抽煙,一邊愉快地聊著家長里短。沒錯,李振雷和趙四年都是男人,但又都是農(nóng)村的男人,農(nóng)村的男人除了家長里短外,似乎別無其它話題。他們也不例外。

    這本是一片恐怖的荒山野嶺,加上在漆黑的夜里,有烏鴉凄厲的叫聲和蝙蝠如幽魂般的黑影,還有點(diǎn)綴在墳地前的點(diǎn)點(diǎn)磷火,任誰走在這里都會不由得心里驚惶。但是李振雷和趙四年正值熱血之年,對各種鬼怪傳說自是信不過的。兩個人越走越熱,越聊越熱乎,一點(diǎn)兒也沒有因?yàn)榄h(huán)境的詭異產(chǎn)生任何懼怕心理。無意間抬起頭,已經(jīng)快看到村頭的大柿子樹了。他們下意識地這樣想著。

    路過一片墳地的時候,趙四年忽然想到地頭兒撒個尿。

    李振雷便坐在另一地頭兒等他,順便抽根煙。就在這順便的當(dāng)兒,他無意間看見了父親的墳頭,心里頭無緣由地泛起些傷感。黑黑的夜里,容易讓人情緒激動,容易讓人想起一些本已經(jīng)遺忘的往事。李振雷想起他爹當(dāng)年是被迫害致死的,他爹被害的時候,很多平時關(guān)系很好的人都躲了起來,對他們家避之不及。

    李振雷傷感又激動的內(nèi)心在黑暗中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趙四年嘩啦啦的撒尿聲,此時正響在鬼氣繚繞的墳地上空。

    李振雷轉(zhuǎn)過頭,看到瘦高個趙四年,身影像刀螂一樣弓在冷風(fēng)中,單薄的褲管似乎還呼呼地漏風(fēng),但他站著撒尿的姿勢很好看,沒有讀完小學(xué)的李振雷找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眼前這個和自己同村、但比自己英俊很多的男人。李振雷看著他,忽然覺得他越來越像最近熱播的電視劇《楚留香傳奇》中的楚留香,那個瘦得跟鬼一樣,卻武功蓋世、讓很多女人愛得死去活來的香帥。

    李振雷沒有意識到自己看著趙四年的目光正在變味兒,從無意識到不自然,又到充血的妒忌。他忽然很想教訓(xùn)一下趙四年,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說不清楚地,就想教訓(xùn)另一個人。但是教訓(xùn)人需要理由,李振雷想不起這個理由,他急著想找出一個理由,他在黑乎乎的夜里,體內(nèi)想尋釁滋事兒的鮮血奔騰不息。

    李振雷忽然想起,他爹被紅衛(wèi)兵按得跪在桌子上,然后又墊上兩張桌子,將這張綁了他爹的桌子摞高了。一個紅衛(wèi)兵一腳踹向最下面的桌子,他爹便被活活摔死了。當(dāng)時目睹他爹死亡的人,圍了很多。圍著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激動和憤怒的,一種是沉默和恐懼的。趙四年的老丈人也在其中。

    趙四年的老丈人當(dāng)時的表情和語言,李振雷當(dāng)然不記得了,因?yàn)槟莻時候他還太小。李振雷好像聽他娘說過,趙四年的老丈人當(dāng)時是在場的,但是他似乎沒有說話。他似乎只是操著手站在那里。李振雷忽然憤怒了。

    李振雷想,你趙四年的老丈人怎么好意思只是站在那里呢?虧你還和我爹稱兄道弟!

    李振雷又想,趙四年你也是這樣的人吧,萬一哪一天我死在你面前,你也是不會為我說一句話的吧。

    李振雷歪頭看了一眼立在地頭兒撒尿的趙四年,心里冷笑了,趙四年你的身世到底是怎樣的,你怎么就比我幸運(yùn)這么多呢?

    李振雷忽然激動起來。李振雷找到了教訓(xùn)趙四年的借口。

    趙四年提拉著褲子走了過來。他在撒尿和走路的過程里,還一直沉浸在剛才和李振雷的談笑中,他覺得太暢快了,他很后悔沒有帶兩瓶酒在路上喝。要是喝了酒,會更暢快吧。趙四年想著。

    趙四年一邊走一邊對著坐在地頭吸煙的李振雷,幽默地說,走吧,再不走天可就亮了,屋里的還以為我們被這墳里頭的女鬼勾走了呢。

    李振雷坐著沒動,他掐滅了手上的煙,沉著臉,神色如灰驢的臉一般難看和凝重。

    趙四年有點(diǎn)失落,很明顯他的幽默沒有打動李振雷,也沒有換來自己想要的效果。

    趙四年想,最起碼李振雷你該配合我笑兩聲的吧,你沒看過電視劇《聊齋》嗎?你咋會沒看過呢?不可能沒看過啊。

    趙四年有點(diǎn)不爽。這樣黑漆漆的夜晚,是容易讓人感覺不爽的夜晚。

    李振雷掐滅煙頭,扔在地上,用前腳掌擰著慢慢踩了,指著對面的一個小土堆說,那是我爹的墳。

    趙四年順眼一看,沒錯,是李振雷父親的墳,那墳在蒼茫的夜色下,顯得孤零零的,渺小又詭異。

    趙四年清楚李振雷父親的死因,這在當(dāng)年一直到今天都是村子里公開的秘密。雖然趙四年只算半個村里人,他也早知道。農(nóng)村凡有點(diǎn)兒破事兒,捂都捂不住。

    趙四年說,叔走了幾十年了,老弟你也別太傷感了。

    李振雷說,我爹死的時候,你老丈人可是親眼看著的。

    李振雷的聲音幽幽地飄在夜空,像鬼發(fā)出的嚦嚎。

    趙四年是在十八歲那年的一個夜晚竄進(jìn)葭槿村的。

    葭槿村坐落于嵩山和邙山交界的山腳下,相傳當(dāng)年嘉靖皇帝微服私訪到路過這里,看到此地四面群山環(huán)繞,一副百草豐茂生機(jī)勃勃的原始景象,不禁發(fā)出無盡感慨,慨嘆終于找到古今英雄皆愿“生于蘇杭,葬于北邙”的原因了。天子走后,這一逸聞在遠(yuǎn)近傳播開來,后來此莊便被幾位讀過圣賢書的進(jìn)士,取“嘉靖”的諧音,更名為葭槿村。

    趙四年在一個漆黑的夜里,連滾帶爬進(jìn)了村。他不記得自己一路爬過了多少山嶺,又走越了多少個山頭,終于在月亮彎彎的笑臉下,看見了一棵巨大無比的柿子樹。趙四年知道柿子樹后一定有自己想要找到的一個村莊什么的,因?yàn)槭磷訕湟话愣际侨藗儗iT種下的,或種在村口,或種在地頭。      

    一大早,村口柿子樹下睡了一個年輕男人的新聞,很快傳遍了整個葭槿村。男人衣衫很破,但是長得真好看,膚白眼睛大,比女人還好看呢。人們紛紛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看熱鬧。不到晌午時分,善良多事的村民們已經(jīng)弄清了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少年名叫趙四年,七歲時在火車站與家人走失,被人販子拐賣至黑煤窯做工,日夜勞動。一個月前,終于有機(jī)會脫身,但是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父母親是誰,家在何方,只好靠乞討度日,一路來到了這里。

    趙四年凄慘的人生經(jīng)歷,使在場的女人孩子都流下了同情的淚水,個個罵著那些該殺的人販子和黑煤窯黑了良心的老板,男人雖然沒有流淚,但是也都?xì)鈶嵉弥倍迥_,恨不得殺了那些天殺的,替趙四年報了仇。

    村子里最關(guān)心趙四年的,莫過于李福。李福是這村子里的富戶,用當(dāng)時流行的說法,叫萬元戶。李福遺傳了爹媽的精明強(qiáng)干,與村子和鎮(zhèn)上的幾個領(lǐng)導(dǎo)人混得跟親兄弟似的,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通過各種關(guān)系把村子周圍的幾個山頭承包了下來。沒多久,國家發(fā)出了煉鋁的號召。李福便充分利用葭槿村多山多石的優(yōu)勢,占山為王,在此起彼伏的山頭辦起了自己的連鎖石頭廠,在國家的煉鋁大道上闊步前進(jìn)了。

    李福的發(fā)跡,令莊子的百姓紅眼,但是也只有紅眼的份兒,紅完了眼還是要去討好李福,求他看在同村的情面上,給一份打工的活。要知道這在當(dāng)時,李福是在為國家煉鋁,從外地石頭廠安排進(jìn)來的工人,李福要多少就有多少。在這一點(diǎn)上,村子里的百姓是感謝李福的。李福畢竟使他們每天有活干,每個月有工資拿。他們很知足。

    不知足的只有一個人,他是莊子里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后生本名李方,性格也像他的人一樣方正派直,棱角分明。那年,李方高考落榜后,由父母領(lǐng)著到李福家里求情給安排個工作。

    李福翹起二郎腿,端起茶杯放在嘴邊,并不喝,而是“噗”地吹了一下,瞇起在茶杯上方的眼睛說,孩子是高材生,怕來我這廠里干活,大大屈就了……

    李方的父親趕緊說,沒有,沒有,他哪里高材生了,都沒有考上學(xué),這不還得指望他叔嗎?

    李福放下茶杯,哦,沒考上大學(xué)?哎呀,可惜了。他惋惜的語氣,加以惋惜的目光,來來回回地打量著眼前的三個人,仿佛是第一次認(rèn)識他們似的。

    李方的父親尷尬地笑著,兩只生滿老繭的手更加沒處放,一個勁地來回搓著,他叔,你看,石頭廠還能進(jìn)人不?

    李福收回目光,把雙手插進(jìn)兜里,身子往后慢慢仰下去,靠住沙發(fā),眼簾也就勢垂下去,盯住對面地上局促不安、沾滿了泥巴的六只方口布鞋,說實(shí)話,有點(diǎn)兒難辦哪……

    地上的其中兩只鞋,忽然往后一縮,鞋里的一個人站了起來,爸,媽,我們走,早讓你們不要來,非得來,丟人現(xiàn)眼!

    李福重新坐直了身子,重新拿起茶杯,慢悠悠地說,你們看看,這進(jìn)了廠子,我也管不住啊。

    老人忽然站起身身,對自己的兒子劈頭就是一巴掌,我叫你狂,不爭氣的!他的右腿無力地拖在地上,全身的重量似乎都放在左腿,越發(fā)顯得他隨時會倒下去。

    老人的手顫抖著,還要繼續(xù)打,無奈被李方的母親死死拽住,他爹,你的身體,你不能置氣啊。婦道人家急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李福做出要調(diào)和的架勢,語速也一下子加快了,唉,老叔你這是干啥哩?孩子還小,慢慢歷練嘛,打能解決問題嗎?現(xiàn)在都新時代了,打人可是犯法的。

    老人抹著眼淚,唉,不爭氣啊。

    李福的母親也哽咽著說,他叔,孩子缺心眼兒,但是心實(shí)誠,沒有花花腸子,算賬、寫文章啥都會,以后就指靠他叔多照應(yīng)了。

    李?戳艘谎劬髲(qiáng)的、始終沒有看他一眼的“孩子”,說,都是一個村的,啥都好說,明天來上班吧。

    自此,李方也開始在李福的石頭廠干活了。據(jù)傳,寡言的他在某晚的一次酒后說,狗日的李福,山頭是屬于村子里大家伙兒的,咋就成了你一個人的?這么大的事兒,咋就沒個人管管呢?

    李方的這些言論,李福是常有耳聞的,但是李福不生氣,他反倒覺得這后生比村子里其他只知道干活的年輕人有想法,這很不錯。讀過書就是不一樣,李福常常想,自己沒有念過多少書,但李福敬佩讀書人。

    李福不生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他的獨(dú)生女兒巧芝已經(jīng)到了適婚的年齡了。李福仔細(xì)地“研究”過莊子里的每一個年輕人,但不是文化水平太低就是人太狡猾,基本上來托媒的都是沖了他的錢。至少,李福是這么認(rèn)為的。最后,李福才考慮到了李方。李方的父親身體不好,這在農(nóng)村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注定了沒有能力致富,也因此一直無法脫貧,是村子里的低保戶,這反而對李福很重要。誰都知道,在任何年代,家貧的年輕人想要娶個媳婦,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情。李福是仔細(xì)算過的,自己只有這么一個閨女,又有這么一個大產(chǎn)業(yè),是必須要找個接班人才行。雖然李方窮,可依他的個性,李福覺得要找他做上門女婿,也怕是沒戲,但是只要他有能耐,李福還是愿意將女兒嫁給他,然后把自己這辛苦經(jīng)營的事業(yè)親手傳給他,讓他發(fā)揚(yáng)光大。而且,最重要的一點(diǎn)兒是,李方和巧芝從小學(xué)開始是同班同學(xué),又是村子里少有的讀到高中畢業(yè)的年輕人,平時一起上學(xué)一起回家,兩個孩子又都在這個年齡,難免產(chǎn)生感情,一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也早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了。若不是這個原因,精明的李福也不會那么容易就將李方列入了自己的“規(guī)劃名單”。

    李福坐在辦公室里,如此這般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趙四年闖進(jìn)了葭槿村。李福站在人群外,仔細(xì)聽了英俊少年趙四年的故事,陷入了沉思。

    李福說,孩子無家可歸,咱們葭槿村不能坐視不管,讓他留在石頭廠上班吧,我家房間多,就先住在我家吧。

    李福的話猶如一道圣旨,人群嘩然,隨即默然。李福的圣旨是隨著石頭廠的落成而成為圣旨的,這些年來一道道圣旨像雨點(diǎn)像閃電一樣落在葭槿村的地面上,照耀在葭槿人的心中。

    趙四年黯淡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神采,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說話人李福的臉上,那臉龐在人們的靜默和仰望中,在晌午太陽的照射下,似有一種普世濟(jì)人的光環(huán)在繚繞。

    不遠(yuǎn)處的山頭,李方在廠里靜靜地干活,工作后的他除了偶爾和工友喝喝酒發(fā)點(diǎn)兒牢騷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悶頭干活,干累了就看看書,不愛湊熱鬧,更不愛和大伙談天說笑。

    悶熱的晌午時分,一絲風(fēng)都沒有。拴在不知道誰家門前的狗,焦躁地張大了嘴巴,伸著舌頭,不斷地喘氣。

    接下來的故事沒有按照我上面所交待的線索發(fā)展,這很出乎大家的意料,可是現(xiàn)在再去追蹤其中的原因,似乎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

    總之,半年后的一天, 葭槿村舉行了一場盛況空前的婚禮。趙四年用自己的聰明能干,贏得李福的欣賞和器重,如愿以償?shù)亍凹蕖苯o了李巧芝,成為李福的得意駙馬。

    李福的彩禮便是他的幾個石頭廠和萬貫家財,趙四年很滿意。李福更滿意。嗩吶隊(duì)伍浩浩蕩蕩地走遍了整個葭槿莊,也吹響了整個葭槿莊的天空。

    若是草木有憶,可還記得當(dāng)年嘉靖皇帝經(jīng)過時的儀仗,是否有這般華麗;若是云朵有情,可曾記得被巧芝拋棄的李方,此刻正悶頭坐在村口的大柿子樹下抽煙呢?

    李振雷說,趙四年你聽著,我爹被人整死的時候,你老丈人可是親眼看著的。

    趙四年站住了,他終于明白要回到剛才的愉快交談,怕是不可能了。

    李振雷也站住了,聲音再次提高了八度,趙四年你別沉默啊,你老丈人是親眼看著 我爹摔死的!

    趙四年也火了,李振雷你有完沒完,我撒了個尿而已,你說你得瑟個什么勁兒。

    趙四年積滿怒火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夜里閃閃發(fā)光,瞪視著李振雷。

    李振雷打了個寒噤,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教訓(xùn)趙四年的理由,此刻忽然灰溜溜地做出逃跑的架勢。李振雷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明顯不是他趙四年的對手啊,還是算了吧。李振雷異常清醒了。

    李振雷忽然在趙四年的肩頭擂了一拳,老弟,我開個玩笑嘛,別生氣。

    趙四年也笑了,我就說嘛,我就去撒個尿,不至于……

    李振雷馬趕緊接上去,是呵,不至于,不至于,我就逗逗你。

    十月的秋風(fēng)吹得樹葉颯颯作響,兩個人開懷的談笑聲在這荒山野嶺的夜空里飄灑激蕩。村口的大柿子樹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視野中,在月兒彎彎的笑臉下向晚歸的人們招手。

    那天,懷了八個月身孕的李巧芝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和莊子里的女人們一邊納鞋底,一邊談?wù)撝^廠里的男人們。兩個城里模樣的年輕男人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向院子門口的。說他們有城里模樣,是因?yàn)槠渲幸粋戴了一幅素樸的銀色邊框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和村子里的教書先生沒兩樣;另一個膚色白凈,穿一件白襯衫,瘦高,像一株飄搖在深秋田野里的細(xì)高粱。

    狗在門口的狂吠引起了院子里人們的注意,女人們笑嘻嘻地打趣著,哎呀,巧芝,你在城里上學(xué)時候的老**來找你了吧。

    還有個大嗓門的女人喊著,哎,你們找巧芝的嗎?進(jìn)來呀!哈哈哈!

    女人們都大聲地哄笑起來。

    等女人們笑完了,眼鏡開口問,趙四年在家嗎?聲音不大,但字字有力,像往炒鍋里扔豆子,落鍋有聲。

    巧芝頭也不抬,不在。

    兩個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表情很復(fù)雜。

    細(xì)高粱說話了,語氣比起眼鏡柔和了很多,有工作上的急事找他,你帶我們?nèi)グ伞?br />
    巧芝一聽是工作上的事情,便打發(fā)女人們散了,自己挺著個大肚子帶那兩個穿戴整齊的年輕人去石頭廠找丈夫趙四年。

    明媚的春日上午,大肚子的巧芝帶了兩個陌生男人進(jìn)了丈夫上班的石頭廠。據(jù)當(dāng)時知情的人們講,村口的大柿子樹下不知何時停了一輛吉普車,趙四年是帶了手銬,被兩個年輕男人塞進(jìn)車?yán)锏摹?br />
    圍觀的人們憤憤地說,活該啊,惡有惡報,誰讓他那么歹毒,買人弄瞎了李方的一只眼呢?

    村口的大柿子樹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像一個巨大的彌勒佛像并攏著粗腿站在彎彎的月亮下,俯視著天地間的一切。

    李振雷指著柿子樹說,老弟,就快到家了,你看!

    趙四年正聊到興頭處,抬眼看到柿子樹,心里一驚。

    李振雷借著談笑的興頭說,老弟,今晚我們也算敞開胸懷噴了,你以后就是我李振雷的親弟弟,葭槿村的人誰再敢看不起你,我收拾他。

    趙四年幽幽地說,葭槿村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吐了一口唾沫,老弟,坦白說,李方是罪有應(yīng)得,你找人弄瞎他是便宜了他。瞧他平日那副狂勁兒,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趙四年好像并沒反應(yīng),葭槿村里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用手搭上趙四年的肩膀,咳,也不是了,不就是因?yàn)槟阕巳昀螁?誰沒有犯過錯?再說他李方也忒狂了, 石頭廠明明是你老丈人的,他有啥不滿意的,天天發(fā)個球牢騷……發(fā)牢騷雖說不犯法吧,但是聽了也怪別扭的。何況老弟你還是石頭廠的廠長呢,找個人教訓(xùn)一下他也是應(yīng)該的。教訓(xùn)教訓(xùn)……其實(shí),老弟,你有點(diǎn)兒虧啊,你打他一頓就算了,何苦弄瞎他一只眼呢?不弄瞎他一只眼,你也就不用坐那三年……

    趙四年不耐煩地打掉了李振雷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站住了問,葭槿村里有人看不起我?

    李振雷爭辯著,沒有啊老弟,沒有看不起你,我沒說有人看不起你,就算有,也就是因?yàn)槟阕^牢……

    荒山野嶺的秋夜,靜得可怕,甚至可以聽得見趙四年隱忍的怒火在骨骼中凜冽游走的聲音。

    趙四年看著李振雷,哥你告訴我,葭槿村人是不是都看不起我?

    李振雷想了一會兒說,真沒有老弟,要是真有,無非就是嫉妒你做了李福的上門女婿唄,對, 他們就是嫉妒你!哎呀,還別說,連我都嫉妒你,你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啊,娶了個漂亮老婆,還外帶一大筆財產(chǎn)和幾個石頭廠。換了我,我跪下給李福磕頭,他也不會要我。老弟你好福氣啊,雖說你是巧芝親自送進(jìn)牢獄的,但是她也是不知道情況嘛……

    趙四年聲音幽幽,這么說,巧芝生下來的是李方的孩子,你們也都知道了?

    李振雷打了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他極力站穩(wěn)了,抬起頭看到趙四年充血的眼睛和一張蒼白陰冷的面孔。

    李振雷拼命擠出一絲笑,討好說,老弟,這玩笑開大了,趕緊走吧,柿子樹就在近前了。

    趙四年耿直了脖頸站著,像一棵粗重的老柿子樹,一動不動,哥,我在家鄉(xiāng)有個弟弟,他上學(xué)路上被同學(xué)欺負(fù),我拎了把菜刀,找到那個欺負(fù)他的同學(xué),捅了他十幾刀,看著他死在我面前。然后我就拼命跑,拼命逃,終于在一年后的那個夜晚倒在了這棵大柿子樹下……

    秋夜陰冷的風(fēng)颯颯地游走在這片荒山野嶺的上空,月亮在天空發(fā)出詭異的笑聲,大柿子樹的葉子嘩嘩地抖動著,應(yīng)和著月兒的笑。

    李振雷是靠著柿子樹死去的,死狀極其恐怖,慘不忍睹,似乎是想要在樹枝上上吊自盡,不料風(fēng)吹斷了樹枝,導(dǎo)致頭部撞在樹干上,腦漿迸裂而死。

    那晚,趙四年巧妙地解決了李振雷之后,便折回荒山的一個泉眼處,洗凈了身上和手上的血污,然后繼續(xù)趕路回家。

    他看著村口那棵大柿子樹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但是始終無法抵達(dá),直到莊子里響起第一遍的雞叫聲,他才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微亮,他加快了步伐。

    村民們找到趙四年的時候,他已經(jīng)累得倒在地上。他是在趕路的時候突然促地而死的,趴在荒地上,但是頭依然高高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瞪著村口的那棵大柿子樹。

    細(xì)心的村民很快注意到,趙四年倒地的地方恰恰是埋葬李振雷父親的墳地,而墳頭都已經(jīng)被趙四年踩平了。心有余悸的人們,將目光投向村口的大柿子樹,那棵樹下躺著李振雷的尸身。

    一陣秋風(fēng)刮過,柿子樹滿樹的葉子嗚嗚咽咽地晃動了起來,這吊詭如哭泣的聲音響徹了葭槿村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