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棹
作者: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3:54      字數(shù):4161
    遠處蔓延的晨光中,這條小街的天空,雨云依然細細的**。淅瀝的雨中,陰沉的小街依稀傳來鄰居的談話和疾馳而過的摩托的引擎聲。

    我坐在窗臺上,細聞著樓下的廚房飄來的食物的味道,期待著Trista的早餐。

    當(dāng)清晨的雨就快要成為這一日的回憶的時候,對面的窗里傳來“By the cathedral”的歌聲,聽來就像時間從遙遠的故事里淡去的悲傷。

    對街的白色窗欞的后面,淡粉色的窗簾在雪白的指尖被折成百褶裙的摸樣。幽暗從推開的窗里滑瀉出來,我清楚的望見那仿佛夜空的月一般蒼白的臉。

    “早上好,陳先生!鼻遄油遥汇俱驳袼艿脴O盡柔美的臉上,宛然痛苦無法散去的微笑似有若無。

    “早,水澤!

    “是在等韓嗎?”她一面不緊不慢地掛上窗鉤,一面對我說,“他昨晚沒有回來,大概是住在海上瀨翁街。”

    她的話竟讓我有一點莫名的慶幸,“沒關(guān)系,我等他的電話。”

    她微笑著一點頭,“那,我不打擾了。”

    幾分鐘后,樓下的影音租賃店生銹的柵門在刺耳的聲響中被緩緩地拉開。清子回到轉(zhuǎn)角的柜臺后面,安靜地坐下來,枕著一支雪白的胳膊,側(cè)趴在玻璃的柜臺上,在“By the cathedral”的歌聲里,似夢似醒。

    早晨八點,天空放晴,雨后的陽光短暫的帶過一絲明媚的清涼,宛然遙遠的故鄉(xiāng)初秋的錯覺。

    我站在第五郡的海上瀨翁街一處別致小樓的院門外等韓宰成?諝庵酗h散著院門里那只拉布拉多犬身上撮下的細毛。飄揚的狗毛中,阿成的三個媽一個一個親吻著那只拉布拉多,儼然和丈夫作別的妻子,從院門里推著各自的摩托走出來,和我一次又一次客套的問好,卻沒有一個人請我去屋里等。

    離約好的時間已然過去二十分鐘,阿成才伸著懶腰下樓來,一面睡眼惺忪的打著哈欠,一面推著他那輛新買的摩托走出院子。

    我看著他那副懶散的樣子,多少有些生氣,“下次等你出門了再給我打電話。我沒有那么多時間等你!

    “知道了,”他說著又對我刻意的強調(diào),“要不是給你介紹生意,我也不用這么早出門!毖哉Z間一面讓我坐上他那輛摩托,一面提醒我不要摩擦到它炫亮的外殼,甚至向我埋怨起那看似金屬的塑料車殼,而那埋怨的理由僅僅是因為我和他那輛摩托來自相同的地方。

    阿成介紹的人叫林嘉豪,祖籍浙江紹興,往上數(shù)四代,和我也算得上是同鄉(xiāng)。

    約定見面的地方是阿成常去的一家餐館。這家店看上去有些簡陋,四壁幾乎沒有裝飾,墻邊永遠擺著兩只紙箱子,一只上面寫著“北京鮮雞蛋”,另一只上面是“北京鮮鴨蛋”。頭頂幾臺老舊的吊扇也成天的嗡嗡作響,吹下來的風(fēng)直教店門邊烤雞排的油煙彌漫得到處都是,香膩得叫人聞著無以形容。

    初見林嘉豪時,他坐在墻角一張方桌的旁邊,穿著和這個地方極不相襯的范思哲襯衫,吃著和他的襯衫極不搭調(diào)的烤雞排。

    我和阿成在那張桌邊坐下來,彼此間甚至沒有一個初次見面應(yīng)有的握手。

    阿成向林嘉豪介紹道:“林先生,這就是陳先生,我們都是老朋友了!痹诎⒊煽磥,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是老朋友,歷來如此。

    林嘉豪卻是不以為然的看了他一眼,“中國人過去的老毛病你們越南人倒是一個都沒浪費!彼f著抬起左手,拿指尖敲了敲腕上那塊Piaget。

    “我可不是越南人,最多也只算半個!卑⒊刹⒉辉诤趿旨魏滥蔷洳活櫵伱娴脑,他只在乎他那混著四分之一美國血統(tǒng)的韓裔身份,那是如今唯一可以令他在這個城市驕傲的東西。

    林嘉豪拿了一張五十美金放在桌上,不無怨氣地說:“飯你們可以晚一點吃。先談?wù)隆N矣幸慌蠐氪蠹t酸枝想走邊貿(mào)到浦寨,需要渠道!

    “沒問題!蔽议_始有點后悔來見這個傲慢無理的人,只是我卻也不想和錢過不去,“只不過,像老撾大紅酸枝這種木料,似乎不值得為了多出來的那點利潤走邊貿(mào)!

    他聽了皺起眉頭問我:“怎么說?”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問,“看來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于此不置可否。

    我于是也不再多問,畢竟那和我沒有多少關(guān)系。我對他說:“總之貨運不是問題,那邊的報關(guān)員也會替你安排。只有一點建議,押車必須一輛車跟一個人,要信得過的。途中只要停車就要有人守貨。尤其貨到新清之后,如果不能及時出關(guān),更要仔細盯著。過關(guān)的時候,不止要確保你的木料一方不少,還要防著你的貨里被搭上別人的東西!

    林嘉豪微微一點頭,“我想知道你的傭金是多少。”

    “談不上傭金,”我從煙盒里抽出三支Marlboro,分別遞出去,“在你這一趟多出的利潤里拿出一成,除去你答應(yīng)韓宰成的,剩下就是我的。但往后一年內(nèi),這條線你走的每一單都得通過我。這是規(guī)矩!

    他沒有急著答復(fù),心里細算了片刻,默許地點了點頭。

    阿成見了,儼然吃了虧一般沉下一張臉。

    我于是在他的肩上輕輕一拍,“事成之后,阮文森該我的那份有一半是你的!

    阿成這才滿意的笑起來,些許尷尬的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嘉豪這時又問:“那你的錢我什么時候付?”

    “等你的貨在浦寨交接之后!

    阿成聽見我的話,一旁又皺了皺眉。

    林嘉豪看著他那張多變的臉,于是又問我:“那訂金多少?”

    “不需要。”

    他儼然是不可思議的一笑,“這樣你好像有點吃虧。”

    “有信用就吃不了虧,”我話里有話的說給他聽,“何況這也不會是你在越南的最后一筆生意。”

    他明了我話里的意思,沒再多說,只拿出他的手機來,接過我的話說:“留個電話!

    “090357926。”我看著他撥了那個號碼,聽見我手機的鈴聲,于是從桌邊站起身來,“那就這樣定了,我先走一步,三天之內(nèi)會給你消息!

    離開餐館之后,我給阮文森打了一個電話。他是我初到越南時在河內(nèi)結(jié)交的第一個越南人。盡管他有合法的公司,做合法的生意,但他這樣的人在越南的制度下,卻是掌控著一片灰色地帶。因為總有人為了日漸縮減的利潤想要鉆制度的空子,而這些想要鉆空子的人也就不得不接受被人鉆空子的現(xiàn)實。于是阮文森便因此成了制度的受益人。

    中午,我去見了阮文森在西貢的秘書,談妥事宜之后已是下午。我叫了輛車去了統(tǒng)一府,在它外面的那片綠地尋了一張樹蔭下的長椅坐下來,這是我在這個城市見過的唯一一處寧靜的地方,寧靜得仿佛只要坐在這里,那些過去的記憶就會在腦海中紛至沓來。

    我忽然很想去Trista的咖啡館看看。曾聽阿成說,她的咖啡館是雪白色的,就連地上都鋪著白色的石子。我很好奇它究竟是什么樣子,可是我拿著一張西貢地圖在第一郡找了很久也沒能尋見那個地方。原本我可以叫輛車去那里,只是我迷信緣分,于是叫了輛車回到了第五郡的那條小街。

    自從進入三月下旬,每天的黃昏這里都會下一場大雨,瞬間的帶走白日的炎熱,然后在夕陽即將消失在地平線的時候忽然的放晴。

    Trista會在落雨前回到這里,她喜歡下雨,喜歡在下雨的時候跑去天臺上。而我總會在開啟的窗前,聽雨中的天臺傳來她放肆歌唱的聲音。

    這個黃昏,我望著街尾的方向,忽然有一點期待望見Trista的身影,忽然有一點孤獨。

    窗外,人流與摩托的喧囂中,從對街樓下的影音租賃店里傳來“九月の海”。每天這樣臨近黃昏的時候,清子的影音租賃店里都會重復(fù)的放一首老歌,儼然是對一段舊事的追憶,直至街燈亮起,店鋪打烊。

    她像平日一樣,坐在轉(zhuǎn)角的柜臺后面靠街的地方,側(cè)臉輕貼著右手的手背趴在玻璃的柜臺上,左手涂著猩紅甲油的指間一支Mralboro Beyond在她恍惚的視線里隱忍的燜燒。

    我默默地望著那儼然病弱的柔美發(fā)呆,恍惚的忘了時間。

    “陳汐染!

    我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我的名字,對街的清子在那聲音里直起身來,望著這院門外騎在摩托上的Trista,又循著她的目光望向窗邊的我。

    我尷尬的拿起窗臺上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經(jīng),假裝方才是借著窗外的光線在看它,而我卻笨拙的將它掉了下去,落在Trista的花架邊緣,又掉落在樓下的臺階上。

    Trista一面推著摩托走進院里,一面撿起那本圣經(jīng),抬頭望著我,笑得就像在看一場得逞的惡作劇。

    我返過身去,點了一支Marlboro,想著Trista上來的時候怎樣敷衍,好讓我不被她取笑。

    我聽見門外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卻又越來越遠。她沒有來我的房間,沒有像平日一樣來提醒我下雨的時候要關(guān)緊窗子,沒有來埋怨我每一個昨日沒有照做而弄臟了窗下的墻壁。

    不知為什么,我很想了解她此刻的心思,我想這也許是我變得對她有一點在乎。

    我離開房間去往天臺。那個天臺應(yīng)算是樓上的露臺,只是樓上的房間與樓道之間沒有墻更沒有門,也僅僅只占去一層樓三分之一的空間。Trista用那里來擺放神龕,只是那個神龕里唯有一張她母親的遺像,泛黃的黑白照片里,是一個儼然民國女子一般唯美的女人。每回看著她,我都不免好奇,這樣一個曾經(jīng)遠在上海的女人何以會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個地方,甘愿為了一個注定不歸的人耗盡華年,香殞在這遙遠的異鄉(xiāng)。

    “你對每一個漂亮的女人都著迷,是嗎?”Trista推開天臺的門,刺眼的陽光里,黑色的身影像夜晚半遮弦月的云。

    “她很美!蔽也唤獋(cè)過臉去再望一眼那照片里的女人。

    “也很傻!彼钗@房里彌漫著檀香的空氣,又仿佛嘆氣的一息,朝我側(cè)了側(cè)頭,“來吧!

    “要下雨了!北M管我不想被即將到來的一場大雨淋濕,卻也很想跟著她去到天臺上。

    她趴在天臺的水泥欄桿邊看樓下的清子,聽著我腳下走近的拖鞋的聲音,小聲的問我:“喜歡清子?”

    我心不在焉的一句,“也許吧!

    她驀地回過頭來,望著我,臉上分明是為了掩飾她的不高興而裝出的一副笑臉。

    我看著她,這對視變得就像一場決斗,直到她覺得這樣的幼稚,開口問我:“有多喜歡?”

    我一連地吸著香煙,直至它燃盡,于是又點燃一根!皯(yīng)該比不上對你的喜歡!

    她鼻息間哼的一聲,不再看著我,轉(zhuǎn)而問我:“想知道清子為什么嫁給阿成嗎?”

    “不想知道!

    她再次的側(cè)過臉來,匪夷所思的表情,“還以為你會好奇!

    “沒什么可好奇的!蔽铱肯蛩嗟臋跅U,望著那個影音租賃店生銹的柵門邊,青瓷的花盆里一株對雨水的渴望中萎蔫的夕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的故事和那故事之外的人都沒有關(guān)系!

    “Sawol,”她一面自語般說著我的英文名,一面從我的口袋里拿出煙盒來抽出一根香煙,“你不該叫這個名字,不像你!

    “有些名字只是用來告訴自己已然失去的東西,就像我。”我拿出打火機,替她點燃那根Marlboro,“也或者是憧憬自己想擁有的東西,就像Trista。”

    “我的名字是那個男人在我出生前就取好的。”她言語間,呼出的白色煙霧中,一副隱約的笑臉,笑得仿佛憂傷。

    “我該下樓去了,”我望著街角的天空逼近的雨云,“就快要下雨了!

    她沒有理會我,忽然朝著樓下一面招手一面大聲說:“清子,汐染想租一部電影。”

    “可以把電影的名字告訴我,”樓下傳來清子的聲音,“我這就送過去!

    Trista笑著夸張地搖頭,“他想自己去你的店里!

    “我什么時候說要租電影來看了?”我在Trista的耳邊小聲的埋怨,“你真是會給人找麻煩。”

    “去吧!彼幻鎼鹤鲃〉男χ幻嬖谖业募缟吓牧伺,“就快要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