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
作者:
陳琢瑾 更新:2017-05-06 13:55 字數(shù):3911
清晨六點,天色微明,車廂的廣播里響起贊頌胡志明的歌聲,終點的站臺在窗外緩緩的靜止下來。
這是一個沒有雨的早晨,烏藍的天上,深灰色的云朵被遠方地平線上的那片深紅映出妖嬈的輪廓。
我在火車站的外面叫那些騎著摩托載客的西貢人,可是我卻忘了我學(xué)的越語是河內(nèi)的口音,沒有人聽得懂我說的是什么,也沒有人愿意為我浪費他們的時間。我只好走出車站很遠的地方,憑著一口很不流利的英語叫了一輛出租車。
回到那條第五郡的小街,漸藍的天空下,它依然靜靜的微寐,街燈已熄的馬路上少有人影,偶爾有人把頭伸出窗外,仿佛陶醉的迎著清晨的涼風(fēng),像是在告訴路人這無雨的清晨難得的爽朗。
我走進那個熟悉的小院,把鞋子留在門廳里,赤著腳走上樓梯,輕輕地推開我房間的門,“Love so Rare”的歌聲從開啟的門縫間流轉(zhuǎn)出來,慵懶的彌漫在呼吸的空氣里。
我的床上,Trista抱著一只枕頭,蜷縮著橫在那張五尺寬的床中央安靜的睡著,像一只貪睡的小貓。
我在門邊放下手里的行李,走去窗邊輕輕地推開一扇窗子,搬過一張椅子坐去那張床邊,靜靜地看著她睡著的樣子。
她翻過身來,側(cè)著一張臉趴在床上,眼睛閉著,嘴角卻泛起一絲微笑。
我小聲問她:“醒了?”
她沒有說話,依然閉著眼睛,臉上的笑卻愈發(fā)的明顯。
我又問:“裝睡?”
她睜開眼睛,就那樣看著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想我了?”
她默不言語的眨了眨眼睛。
我聽著空氣里依然流轉(zhuǎn)的“Love so Rare”,“聽著這首歌想我。也不知道,我是該高興,還是該苦笑!
她驀地坐起身來,一只手摳著頭發(fā)蓬松的腦袋,接著又抱著那只枕頭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個甜睡的嬰兒。
早晨八點,明亮的天空飄過片片的白云,我站在微啟的窗前,陣陣的涼風(fēng)吹開我胸前雪白的衣襟。
Trista一只手扶著我的肩坐去窗臺上,遠遠地眺望那片太陽升起的天空。一片金色的陽光映在那張臉上,宛然夢里的天使。
“快看!”她忽然指著遠方。
我回頭探出窗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朵遮住太陽的云被鑲上了金色的裙邊。那一刻,我的眼前卻忽然浮現(xiàn)那片海云嶺的天空,竟有一絲恍惚。
Trista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她的手,看著我發(fā)呆的樣子笑起來。
我在她的笑聲里回到此刻的現(xiàn)實,假裝摘下那朵天邊的云,將它比劃在她的身上。她于是笑著跳下窗臺,在我的面前歡快的轉(zhuǎn)圈,就仿佛她將那云朵的長裙真的穿在了身上。
我看著她笑,那一刻,我仿佛陶醉于她的美。
只是,晴朗未能在這個早晨逗留于這個城市,藍色的天空漸漸籠上蒼白的云,像夏夜雨后的森林里升起的霧。
我坐在窗邊,喝著一杯Trista為我煮的Cappuccino,咖啡與奶沫交融在上面一圈一圈的旋轉(zhuǎn),讓我想起伊藤潤二的《漩渦》。
“上面的是巧克力粉!盩rista在我的耳邊小聲的強調(diào),她知道我不喜歡肉桂粉,那味道會讓我想起一種叫金駿眉的茶。
一杯咖啡未盡,斗柜上的那只西門子手機傳來小步舞曲的鈴聲,綠色的液晶屏上顯示著一個陌生的號碼。我拿起它,猶豫的摁下接聽鍵,打來電話的人說她是林詩綺,說這天是林嘉豪的生日,會在傍晚辦一個私人的聚會,想讓我也參加。
我不喜歡聚會,這樣的聚會在我看來就像是上臺去演一出話劇。我想拒絕,只是卻又覺著那多少有些不禮貌,于是猶豫著遲遲沒有答復(fù)。
Trista于是從我手里拿過那只手機,替我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她。我以為這可以成為她陪我一起去的理由,但她的回答卻是固執(zhí)的拒絕。
下午,我出門不久,一場暴雨來得猝不及防。我坐在出租車里,看著模糊的窗外,路邊的人扭曲得不成摸樣。
二十分鐘后,雨云又離開了這個城市的天空,讓人無從猜度,這是天人在公廁前的長隊中尷尬的**,還是這根本就是一場蓄謀的惡作劇。
林詩綺在電話中告訴我的地址在這個城市的邊緣,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雨后的夕陽灑滿了水池邊一棵海蕉樹的樹頂,樹下暗沉的小院盡頭,一片方格的落地窗里,橘色的燈光慵懶的彌漫。
窗里,林詩綺坐在一張沙發(fā)上,一條雪白的愛斯基摩犬在她的腳邊興奮的轉(zhuǎn)圈,伸著長長的舌頭,盯著她手中的冰激凌咧嘴似笑。
我推門進去,“Elle rentrait de l'ecole”流轉(zhuǎn)的空氣里飄散著克萊門氏小柑橘與茉莉的味道。我隔著門廳看著向我走來的她,又望了一眼這空空的房子,接著我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腕表,日歷的窗口中,四月的第一天。
“你好。”我依然裝作不知道這只是個愚人節(jié)的玩笑,一面向迎面來的林詩綺禮貌的一聲招呼,一面繞過她走進那個靠近院子的偏廳,對著面前的空氣一再的握手,禮貌的微笑著一句又一句的重復(fù)著,“很高興認識你!
“你怎么了?”林詩綺跟在我的身后,那張臉上的表情不僅莫名更是緊張。
“你哥呢?”我刻意湊近她的耳邊小聲問,“他是過整數(shù)的生日嗎?請了這么多客人!
“你在說什么呢?”她言語間就連橫紋肌也不自律的顫抖。
“沒想到他在西貢有這么多朋友!
“你是嚇我呢?”她將信將疑的走去墻邊開了所有的燈,“這里沒有別人!彼晨吭趬,招呼著那只愛斯基摩犬跑去她的身邊。
“你背后……”我故作一臉驚恐的望著她背靠的那面墻,驀地假裝暈倒在地上。
音響中,“Elle rentrait de l'ecole”尾音已逝,短暫的安靜,又驀地被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劃破,林詩綺站在原地上下的亂跳,哭得稀里嘩啦,語無倫次的念叨,“你別暈,我怕,我怕鬼……”
“愚人節(jié)快樂嗎?”我翻身躺在地上看著她大笑。
“不待你這樣兒的。”她生氣的原地跺腳,眼淚依然止不住的稀里嘩啦,卻又像是在笑,一張臉就像跌進牛奶盆的花貓,“你真討厭!
“以后還想再過愚人節(jié)嗎?”我坐去沙發(fā)上拆我?guī)淼亩Y物,一只小葉紫檀的香爐和一罐沉香屑。
“不想了!彼瓶匏菩Φ哪檬直巢亮瞬聊樕系难蹨I,從我的手里接過香爐和香罐,擺去墻邊的博古架里。又很快的回到沙發(fā)邊坐下,一副依然心有余悸的樣子。
“好了,那我也該走了!蔽覐哪菑埳嘲l(fā)上站起身來。
“等會兒行嗎?”她楚楚可憐的看著我,“等我哥哥回來。”
“那多不合適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授受不親的!
她聽我這樣說,噗嗤一聲笑起來,接著又是咯咯咯的笑聲,讓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我的牡丹鸚鵡。
“其實我倒蠻好奇的。”我說,“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應(yīng)該就只見過一次面,怎么就會想在愚人節(jié)來捉弄我?”
她漸漸安靜下來,一本正經(jīng)的望著我,只是當(dāng)我看著她時,她又會不好意思的轉(zhuǎn)過臉去,仿佛是回憶著小聲地說:“小時候我和媽媽住在上海,那時候弄堂里的小朋友都不和我玩兒。我記得有一年夏天,來了一個小哥哥,他不但和我玩兒,還幫我捉小蜻蜓逗我開心。盡管后來我才知道,他捉給我的根本就不是小蜻蜓,只是那些綠豆里長出來的小蟲子!彼f著又忍不住的笑起來,“那時我可傻了,還以為小蜻蜓真的就長那樣兒!
“那后來呢?”
“那個夏天過后沒多久,我媽帶著我去了北京。后來就再也沒見過他!彼f著,那副笑臉又變得落寞。
“所以呢?”我問。
“所以什么?”她看了我一眼,嘿嘿一笑,“不知道為什么,見著你就想起那個小哥哥。”
“其實,”我于是很不正經(jīng)的做出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說,“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一年夏天回上海,在老房子的那條弄堂里遇見過一個小女孩兒,那時……”
她不等我說完就笑起來,就好像我是臨時編了一個拙劣的故事。只是我沒有告訴她,我說的是真的。我也沒有告訴她,那時是在靜安寺不遠的一條弄堂里,還有,那個夏天我離開前還與她互留了地址,在那之后我還寫過幾封信去,只是從未收到她的來信。
這晚,我離開的時候,從那個夜色深沉的小院里回頭望見她落地窗后的身影,橘色的燈光在“Life is”的歌聲里迷漫,宛然溫暖的憂傷。
天晚的時候,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忽然發(fā)現(xiàn),夜晚的西貢有時也是寧靜的。這樣一條少有商鋪的街上,沒有霓虹燈的渲染,沒有穿梭的人流,更沒有車來車往。即便是陣陣的風(fēng)過,道旁沒有植樹的街上也幾乎聽不見什么聲響。
我坐在天臺上,吹著入夜的涼風(fēng),已然禁不住的要去回想年幼時的那段往事,只是一旦細想,卻又仿佛模糊得已不能清晰的憶起。
“今天是愚人節(jié)。”Trista端著兩杯冰咖啡放在天臺的水泥欄桿上。
“這么說,早晨你就知道?”
她不置可否的撇嘴一笑,將一杯咖啡推近我面前,“我加了很多煉乳!
我端起那杯咖啡來,拿小匙輕輕地攪勻融化的冰塊。
“那……”
一聲破碎的聲響從對街傳來,打斷了Trista的話,也打破了這入夜的寧靜。
我循聲望去,對街那個影音租賃店的樓上,兩扇對開的白色木窗里,一只青瓷的花瓶被阿成摔碎在地板上。清子就坐在那一地碎瓷片的旁邊。
Trista不經(jīng)意地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他又在發(fā)瘋了……”
話音未落,對面的窗里,阿成從斗柜上拿起一只鬧鐘用力的砸向清子。她始終默默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那只鬧鐘砸過去的時候,即使隔著一條街,我也能聽見它被砸在那胳膊上的聲音。
“阿成……”我叫他的名字。
他并不理會我,抓著清子的衣袖,米色的襯衣頃刻被撕裂,脫落的紐扣散落在地上,拆線的衣領(lǐng)就那樣耷拉著,露出她舊傷淤青的肩膀。
“韓宰成!蔽掖舐暯兴拿。
“什么?”他不耐煩的轉(zhuǎn)過身來,抬頭望著我。
“錢的事,林嘉豪的貨這兩天應(yīng)該就到浦寨了!
阿成看著我,又四下看了一眼滿屋的狼籍,恍惚得不知言語。
“出去喝一杯?”我問他。
“拿到錢再說!彼f著離開了那個房間。兩分鐘后,樓下影音租賃店的門被粗魯?shù)睦_,阿成騎上停在門邊的摩托悻悻地走了。
樓上的清子扶著墻壁從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站起身來,輕輕地將撕開的衣襟合攏在胸前,關(guān)了天棚上那只刺眼的白色日光燈,只留了墻角一盞昏黃的壁燈在那里顧影自憐;璩恋臒艄饫铮鼓空驹诖扒,緩緩地拉上了窗簾。
很晚的時候,對面的窗里傳來“望鄉(xiāng)”的旋律,年少時熟悉的歌聲隱隱約約的流轉(zhuǎn)于被緊閉的窗阻隔的兩個世界。
我忽然想起大學(xué)時離校前的最后一晚,那晚,我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窗臺上,聽著CD里的“望鄉(xiāng)”,呆望著幽明的月光下空無一人的球場,回想著9歲那年第一次在電視上聽到的“夢冒險”,直到20歲那個唯有“望鄉(xiāng)”陪伴的夜晚。仿佛我就這樣,在一個人的歌聲里走過了我的童年,又作別了我的少年,最終在漫長的記憶里留下痛苦的回憶成了別時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