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奇異的道別
作者:
陶林 更新:2016-01-09 08:47 字數(shù):1861
翔文搖了搖頭說:“不不,我知道,有好些事我應(yīng)該如實地跟你講,比如我的身份,再比如我是為何被他們抓進獄里的,又為何能被放了出來!我不該故弄玄虛。我也知道,莞君,雖然你是個青樓女子,但你依舊是個好姑娘。我不同,我是個不被認可的亡命之徒,是個囚犯,剛剛被假釋。他們隨時都會把我再抓起來,如果我不走的話,那恐怕會連累你……”
“我不怕!”阿莞說,“從救你那天起我就做好一切準備了,根本顧忌不到那么多!”她立即為自己這番慷慨激昂感到莫名驚詫:難道我真讓他在我這養(yǎng)了七天的傷嗎?于是,她又柔聲問道:“你還記得我照顧你時,曾經(jīng)跟你說了些什么嗎?”
翔文先是一愣,然后說:“記得,當(dāng)然記得!你跟我講了你的身世,你說你出身窮鄉(xiāng)僻壤,因為家鄉(xiāng)水災(zāi)而流落至此;你又說你頗通詩書,尤愛讀林譯的域外小說——對了,你為我讀過《巴黎茶花女遺事》和《黑奴吁天錄》!莞君,這些你都是記得的罷!你還說‘人貴的就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我想,這話我到死的那天都忘不了的!”
“哦,我是這樣說的嗎?”阿莞頗感意外,她仔細回憶了一遍,最后默認了,“是啊,人貴的就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阿莞這話其實又是自艾自憐自嘲自諷的,她哪把自己認作過荷花的,不過是朵水性的楊花罷了,只因一時賭氣和好逸惡勞而賣了自己,一旦墜入其中就不能自拔,哪還想過什么出淤泥而不染。
“莞君,”翔文的聲音突然變得深沉起來了,“其實,我們不用這般漫無邊際地繞彎子了。我跟你實話實說了吧,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道別?你要去哪?”阿莞凝視他的臉,驚奇地問,她預(yù)感自己的夢就快要結(jié)束了。
翔文說:“其實,我也是從周醫(yī)生那里逃出來的。就跟上次從你這逃出來一樣,我沒跟周醫(yī)生和周太太打招呼。莞君,即使暫時我不會因我的身份連累你和周醫(yī)生他們,我也不能長久的跟你們呆在一起——我得了肺癆!”
翔文的最后一句話如雷電刺到了阿莞身上,她既不解又驚惶地問:“什么?肺……是癌嗎?”
“肺癆,”翔文將聲音壓得極輕,“就是歐洲醫(yī)家說的肺結(jié)核——這病很易過人的!我快不行了。在那里邊,他們給我用刑時,我就害怕自己會挺不住的。他們給了我筆墨紙硯,要我寫份自白,我想干脆當(dāng)作遺囑立下算了,便寫了。唉,我怎么就寫了呢!……沒想他們就不再對我用刑了,反而把我放了出來——我怎么去見我們的人!噢,莞君,我在胡說八道,你切莫亂猜!出來后熬了這么些天,我也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說到這,翔文咳嗽了起來。他趕忙掏出一方白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并盡量壓低自己的咳聲。阿莞忍不住從床上站起來,她只跨了一步就站到了翔文的身側(cè)。她關(guān)切地問他:“不要緊吧!肺結(jié)核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能看好的,只要不是癌!”她將手搭在了翔文的肩膀上,盡管入手的只是嶙峋的肩胛,但感覺畢竟是實實在在的,阿莞忍不住懷疑起自己是否在做夢。
翔文一邊咳嗽一邊推開了阿莞的手臂。他悲愴地說:“肯定沒救了,我有數(shù)的,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你……咳咳……坐回去罷!聽我把話……咳咳……說完!”他一再堅持,阿莞只好又重新坐到了床上。
翔文咳得沒那么厲害了,他就把手帕疊好并揣入口袋里。在晦暗中,阿莞是沒法看到那手帕上已沾滿了斑斑血跡的。翔文調(diào)均了自己的呼吸,笑著朝阿莞望了望。在晦暗中,原本阿莞也該看不到他的微笑的,但她分明感覺到了,仿佛月光能穿透他的頭顱將他的笑容映襯出來。微笑著的翔文對阿莞說:“莞君,記得你第一次說到自己的名字里,我對你說些什么了嗎?”
“嗯,讓我想想!”阿莞便搜腸刮肚地回憶起來。她的回憶是極為小心的,好像在尋找一塊不慎丟失的珍寶。最后,或許是巧合吧,她將它找到了:“你說我的名字很好聽,很美!”說完了這句撒謊的話,阿莞的臉已經(jīng)紅透了。
“是呀,”翔文興奮地說,“你的名字讓我想到了我所為之努力的一切和我的難友們!阿莞,香草,真堪與匹配啊!”
“不不,不能這么說!卑⑤敢粋勁地搖頭,“我的名字很賤的,不值一提,根本配不上說好聽和美的!”
“至少能與你的真誠和善良相配!”翔文果斷地說,“莞君,阿莞!我真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今晚很可能是你我最后一次會面。我想,你我相識匆匆又相別匆匆,多蒙你相救相看護相幫助,我才得多茍延殘喘這幾日。也虧了周醫(yī)生,我與他素不相識,只因久仰其名又一時迷路誤闖其府上,才又得以茍延殘喘月余。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們!——我是不信有來世的,這令我更加愧疚,此生恐怕再無機緣了。唉,人生自古誰無死,由生及死其實要比由人變?yōu)樾笊、禽獸的機會要少得多了!人無私則近虛偽,太私則近貪暴。阿莞,在我出走之前,我還有一樁心事擱不下,我將它跟你說了,也算是我留給你的一個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