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路修羅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在他狂放的笑聲中，阿莞看到那個黃金桌子中心的洞放射出的光芒在慢慢收斂，光線像水槽中的水，旋轉(zhuǎn)著被吸入到桌子的底部。巖漿一樣的黑暗從洞的四周向中心慢慢合攏，原先古希臘式的劇場不見了，合唱的歌隊不見了，普羅米修斯不見了，手持轉(zhuǎn)輪的歌隊長也不見了，還有那干枯的大地，烈日籠罩著的田野，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了。只有看戲的阿莞還沒有回過神來，支著胳膊，凝視著那黑暗的洞發(fā)呆。她感到自己渾身酸痛，仿佛剛剛被繩索捆綁過了一樣。

    “嘿，我說我的女王！”路修羅拍了拍桌子叫喊道，“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切又回到了我們的餐桌上了。如果你覺得不過癮的話，我們再搬演其它一些更好看的戲吧！是不是覺得肚子餓了，我們該用正餐了！”

    路修羅的叫喊將阿莞從戲劇的情節(jié)中拔了出來，她鬧了個大紅臉，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擦拭著眼角的淚水。此時，她看到自己面前疊成蝴蝶狀的餐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放開了，鋪好在她面前。刀叉和碟子已經(jīng)擺好，筷子也擱在一邊，顯然主人想得很周到，用什么器具悉聽尊便。只是那只金酒杯和那些酒瓶一樣，還是空空如也。阿莞不愛喝酒，倒一點不介意。她在想：路修羅說要這是要用正餐了，在他面前我該注意什么禮節(jié)呢？她悄悄瞧了瞧身旁的隱身人，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到底是拿刀叉還是用筷子，但隱身人什么也沒動。

    “我們開始用餐吧！”路修羅笑瞇瞇地為自己圍上餐巾——他沒有沒為自己準(zhǔn)備專門的餐巾，只是用那個剛才抽去的紫色桌布圍在了脖子上。不知為什么，那塊桌布已經(jīng)變得破破爛爛的了，路修羅的兩只手正好從部上一高一底的兩個破洞里伸了出來。路修羅一只手抓著一把叉子，另一只手卻抓住了一雙筷子�！俺匝�，吃呀！”路修羅大呼小叫，可桌上那十幾個罩著銀色半球狀罩子的餐盤卻一個也沒打開。他的舉動令阿莞無所適從。

    “你瞧瞧，你瞧瞧！”看到阿莞一直發(fā)愣，路修羅恍然記起了什么，他用破桌布中伸出的兩只手拍打自己光光的前額，啪啪作響，“我真老糊涂到禮樂崩壞的程度了，什么也沒有該怎么招呼客人用餐呢，都是那出蹩腳的戲給鬧的！眾所周知，我的東方侍從朋友是個不稱職的管家。他令我大失所望，因為他缺乏烹飪天賦，也缺乏為主人盡忠盡責(zé)的熱情……”

    “得了，路先生，你這些話已經(jīng)說了好幾遍了！”身旁的隱身人終于開口了，很不耐煩的語氣。他的開口使阿莞大為寬心，他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旁呢！

    路修羅脾氣特別地好，他只顧自己笑瞇瞇地說下去：“……所以，我預(yù)先聲明一下，今天的全部菜肴呢……”他忽然自己停住不說了，顧盼左右仿佛很不好意思，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方便說出一般�！跋Ｍ�我的女王不要介意，千萬不要介意，我是丑話說在前面了，”路修羅不停地搓動著兩只手，好象要跟阿莞借錢似的，“今天的全部菜肴，其實是……其實是……以前的宴會上剩下來的……嘿嘿，嘿嘿……貽笑大方了，貽笑大方了！不過，都是我親手準(zhǔn)備的，用你們中國人的俗話：丑媳婦總得見爹娘嘛……是這什么說吧！嘿嘿！”路修羅笑個不停，他是在用笑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阿莞倒沒覺得有什么，客隨主便嘛，再說她在夜總會時，吃點剩飯菜也是常有的事。她想開口說些客套話，身旁的隱身人卻小聲阻止了她：“莞君不必理會他，不管什么菜，你嘗一點就行了，不要吃的太多，路修羅的花樣是越來越少了！”

    “我不同意，我的東方侍從朋友！”顯然，沒有話能逃得過路修羅的耳朵，他一手舉起叉一手舉起筷子抗議道，“是你沒有盡責(zé)，我的朋友。在昨晚下棋的時候，我就和你商量該怎么準(zhǔn)備，你完全不理會我的良苦用心！”路修羅氣鼓鼓的，有如一個小孩。

    “好吧，好吧，是我不對！”隱身人似乎在哄著他，“開飯總行了吧，開飯總行了吧！”

    “開飯，開飯！”路修羅一錘定音。于是屋外邊轟隆一聲巨響，一切毋須爭論了。

    就像福特的流水線，餐盒們繞著桌子慢慢旋轉(zhuǎn)。第一個餐盒在阿莞面前停了下來，隨即自動打開了。阿莞矜持地湊上前瞧瞧，她被嚇了一跳：餐盒中心居然站著一個托著盤子的侍者。他是個英俊的歐洲小伙子，手戴白手套身著黑色燕尾服。最關(guān)鍵的是，他還是活的。

    “很高興為東方的女王效勞！”侍者鞠了個躬，用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問好，顯得彬彬有禮，“你要來點什么，陛下！”阿莞無限驚奇，不知該回答什么�！斑@是來自法國的蝸牛，陛下！祝您好胃口！”小侍者很善解人意，他將手中的銀盒打開，向阿莞的碟子里傾倒了一點法國蝸牛。隨后，全部的餐盒又開始運轉(zhuǎn)起來，那個侍者又去為隱身人添菜了。

    阿莞拿起筷子撥了撥顏色灰白的蝸牛，她知道這是有名的法國大餐，但蝸牛并不太投合她的胃口。阿莞想到蝸牛爬過后那條銀色的線就倍感惡心，她只是撥動了幾下，并不想動筷子。

    路修羅正在大口地咀嚼著蝸牛，咯吱咯吱的聲音從他的雙唇間源源不斷地傳出來，好像一只野狗在咀嚼一整條野馬的殘骨。一邊咀嚼，路修羅一邊滔滔不絕地開始了他的演講。根據(jù)我們共有的經(jīng)驗，這位撒旦先生是不會錯過任何表現(xiàn)自己遠(yuǎn)見與卓識的機會的。

    “不猜猜看，我的女王！”路修羅向阿莞擠眉弄眼，“這些蝸牛是哪來的？嘿嘿，我提供三個答案供你選擇：一，法國來的；二，美國來的；三，新西蘭來的。如果你不介意，回答之后我們再用下一道菜如何？不管答對還是錯。”

    阿莞不敢掃魔鬼的興，她想了想盤中侍者報的菜名，便脫口而出：“法國的！”

    “錯！”路修羅立即得意洋洋地否定了她的回答，“你一定是誤聽了小人的話！這就是你們中國的蝸牛！怎么樣，你沒看出來吧。”

    阿莞本想反駁他：“可你并沒有給出這項答案呀！”她又忍住了，跟魔鬼有什么可理喻的呢？就在她的轉(zhuǎn)念間，路修羅已經(jīng)開始講述這批蝸牛的來歷了：“……我跟那位瘋瘋癲癲的先生說，哎呀，時間運行的真比蝸牛還要慢呀，這個世界我只明白了一點點！他說，先生你有所不知，生命是有限的，奧妙是無限的，你拿有限的生命去和無限的奧妙賭博。好比蝸牛翻越珠穆郎瑪峰，你不覺得累嗎？我就跟他說，嘿，打令，你的比喻自相矛盾你知道嗎？你說在一個蝸牛的角上，有兩個國家為爭另一個角而打得不可開交。一個動用了一次性動用了五千輛坦克，六千架轟炸機，五百萬的步兵，兩萬門大炮，這個計劃就叫‘藍(lán)胡子路修羅’計劃。另一個國家動用了五十萬的步兵，還有武裝直升機，航空母艦，隱形轟炸機，貧鈾武器，激光制導(dǎo)炸彈，他們的計劃叫‘魔鬼狐臭’計劃，也就是我的臭胳肢窩……總而言之，是鋪天蓋地的鋼鐵機械和硅片。你說他們?yōu)榱藸庍@樣的蝸牛角，花費多大的心血。你說說這樣的蝸牛是不是比珠穆郎瑪峰還要大！那位瘋先生就不高興了，他說，是是，你說的是，可是即使你能在語言上說是，就代表你真的是嗎？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我的女王，當(dāng)時我聽了他的話簡直要暴跳如雷。我說好你個無賴，當(dāng)初我來拜訪你就是因為你還是比較肯講邏輯的，不過現(xiàn)在看來，你連三段論都沒及格！假如我讓你和那邊的皮浪先生見見面，我想，你們真有一架可打了……”

    就在路修羅講述自己遇見某個怪人的奇特經(jīng)歷時，阿莞看到自己盤中的蝸牛發(fā)生了奇怪的變化，它們像被什么東西拍動著，在盤子里跳個不停，而且越跳越厲害。她聽到了轟隆轟隆的聲音，吶喊，爆炸以及鋼鐵的破裂和火的燃燒。

    “就讓戰(zhàn)火把這些蝸牛給炒熟了吧！”路修羅又嚼碎了幾顆蝸牛，由于沒有餐巾，他只好拿起擱在龍椅把上那些打滿補丁的襪子抹了抹嘴�！拔艺f到哪了？……哦，藍(lán)胡子計劃……那個瘋瘋癲癲的家伙說，河里的魚兒真他媽自由啊！我就立即反駁他——總算讓我逮著機會了——你并不是魚，鯉魚，鯽魚，金槍魚，比目魚，你一種都不是，為什么你認(rèn)為魚是自由的呢？嘿嘿，他一下子被我說愣住了，不敢再反駁我了。用貴國的成語來說就是，啞口無言！要知道，我是個地地道道的詭辯家，而且我能完全理解《巴門尼得斯篇》！”

    這時，阿莞身邊的隱身人冷笑了一聲，他說：“假如那個人問你，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就不知道魚兒是自由的呢？你怎么回答，馬哈魚先生。你讀我國的古代典籍未免太草率了！”路修羅不服氣地反唇相譏：“我邀請他吃飯時，你也不是不在場。我的侍從朋友！我記得曾經(jīng)對你說過，假如在晚宴上我請來了我美麗的女王，我一定要告訴她——也就是我的阿莞，我對貴國人們的真實感受的……親愛的女王，我跟你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他，那個瘋瘋癲癲的哲學(xué)家，張口就跟我談殘疾人，要命的是，他口中的殘疾人個個比我丑上十八倍，卻個個品德高尚，智慧無邊……這好象不關(guān)蝸牛的事，我所知認(rèn)識的同時代的那邊的人卻不一樣，他們都以健為美。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嘛，為什么在貴國就顯得很古怪。因為，那位先生告訴我，都是我在宴會上邀請的那幫君王給弄壞的，他們偷竊了無數(shù)個蝸牛角！于是，那天晚上，我們就拿他們偷竊來的蝸牛燒了盤菜，加上又臭又腥的魚干，還有一只千年老烏龜，還有金黃的米酒，一醉方休！是的，當(dāng)你咀嚼一粒小小的蝸牛時，興許，你正在咀嚼兩個方圓萬里的千乘之國。小心呀，他們正打得不可開交！”

    路修羅的這番話嚇了阿莞一大跳，她面前的蝸牛們已經(jīng)跳得不能再厲害了。它們像子彈一樣向上飛起，又落下，砸得盤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快，快讓他們結(jié)束吧！”阿莞嚇得面如土色，“不然，這飯怎么吃得下去！”這時，一個蝸牛在半空破裂了，鮮紅的血液四下飛濺。阿莞逼之不及，膀臂上沾滿了血。

    路修羅用叉狠狠地敲擊一只銀盤，嘴里念念有詞：“鳴金收兵，鳴金收兵！”在他的號令下，蝸�？偹惆捕ㄏ聛砹�，隨即另一道菜來到了阿莞的面前�！皠偛胖皇情_個玩笑，開開胃而已！”路修羅笑著說，“我對貴國的烹飪技藝是非常非常欣賞的，十大菜系的菜，我一個不少地全嘗了個遍。在貴國做一個魔鬼真是越做越俗氣，我有很大的心思都用在吃上面，不管是大餐還是小吃。讓你見識見識我的菜譜吧！”說完，路修羅又掏出一筒卷紙，他又戴上那副玳�？蚣艿睦匣ㄑ坨R，賣弄似的讀起來。阿莞看到那筒卷紙其實是衛(wèi)生間里用的普通手紙，上面根本連一個字都沒有，她倒要聽聽這位混世魔王究竟能說出個什么。

    “看看，這兒有，蔥爆海參，清蒸加吉魚，宮保雞丁，魚香肉絲，三套鴨，叫花雞，白云豬手，脆皮炸海蟄，九轉(zhuǎn)大腸，干燒巖魚，清燉獅子頭，生炒蝴蝶片，油泡鮮蝦仁，東坡肉，佛跳墻，雞絲燕窩，清真水魚，油辣冬筍尖，怪味雞塊，沙鍋羊頭，清魚甩水，八寶雞，黃悶魚翅，鍋巴肉片，香松銀魚，梅開二度，板栗燒菜心，火腿燉甲魚，松仁魚米……”天哪，沒想到路修羅拿著空手紙也能說個沒完沒了，更出丑的是，他一邊報著，一邊口水不斷，那雙打滿補丁的襪子很快就全被濡濕了，水淋淋地往下滴個不停。毫無疑問，不管下面再有什么菜，阿莞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干煸牛肉絲，糖醋鯉魚，貴妃雞，洞庭肥魚肚，荔枝肉，椿芽拌雞絲……還有滿漢全席里的……”

    這時，隱身人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提醒路修羅說：“路先生，您的確是個中國通，是個值得稱道的美食家……不過呢，您這樣的表現(xiàn)，恐怕不符合……禮節(jié)。而且，我們中國的一門古老藝術(shù)里就有……有一出相聲，我跟您說過的，相聲，一種語言的曲藝，叫《報菜名》，大體上把您能說到的都說到了……”

    “是嗎？”路修羅放下菜譜，也就是那筒空白卷紙，驚訝地瞅了瞅阿莞身邊的那個空白椅子。“我只是想向我的女王表示一下我的菜譜的確是豐盛的而已，這與說相聲沒有關(guān)系呀！”他的語氣滿是誠懇，與他嘴角邊鮮亮的口水形成鮮明對比。

    “的確是很豐盛，的確是很豐盛！”阿莞知趣地適時稱贊路修羅空洞的菜譜，盡管她其實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就是嘛！”路修羅笑得無比甜蜜，“如果那家老店仁寶齋沒被人惡意糟蹋了，沒準(zhǔn)我們能夠享受到比這干肉要好上一百倍的東西了！”他說完這句話，阿莞面前的銀盤便打開了。這次餐盒里沒有什么令人吃驚的東西，只是兩塊普通的干肉而已。應(yīng)該指出的是，有一塊干肉上有明顯的牙齒的痕跡。無疑，它被誰咬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