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靜
作者:
霍君(火堆兒) 更新:2016-02-05 21:35 字數(shù):2849
今天,芝麻村的心情有些詩情畫意。正微醺著眸子打量街邊新栽下不久的龍爪槐。黑魆魆的虬結(jié)的枝條曾經(jīng)的冷酷仿佛是堅不可摧的,沒想到,只經(jīng)了幾場春風(fēng),便柔情似水了。綠意爭搶著冒出來,綻滿了枝頭。綠,是嫩到了極致的,只需看上一眼,心兒便蠢蠢的了。真想作首詩啊。
就是這時,一個人破壞了芝麻村的詩興。他不顧一切地闖進了它的視野。換個說法,他用他的不顧一切,讓芝麻村放下所有的心情,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來關(guān)注他。
他瘋了。他一定是把自己當成了一輛四個輪子的汽車,把檔位掛到了極限,把油門踩到了家。可事實上,他這輛車只有兩只輪子,而且,由于年代陳舊,跑動的速度遠遠達不到他需要的速度。按說,他該有自知之明,他該氣急敗壞。他沒有。他來不及思想,來不及耍情緒。此刻,他的生命只剩下了兩個字:奔跑。
近了,才發(fā)覺,他不是一個人在奔跑。他蒼老的背上,馱著一個孩子。馱著一個孩子,在奔跑。為了使背身上的孩子不至于后仰,他奔跑時盡可能地哈下腰身。一邊奔跑,一邊呼喊。呼喊同一句話:
快救救我孫子!
原來是為孫子在奔跑。背上的孫子一定是生病了,并且了生了非常嚴重的病。芝麻村動容了,主動加入到搶救孩子的隊列中來。
兩個輪子的車來了。三個輪子的車來了。四個輪子的來了。它們從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方向朝著奔跑的老人而來,它們相信,自己奔跑的速度才是最快的。
坐我的!坐我的!坐我的!
迎著長長的隊伍,一輛舊式樣的紅色夏利車,旋起一條長長的土龍,飛到背著孩子奔跑的老者身邊。吱——一聲尖利的叫囂,車子拐了回去,又向著原路飛走了。土龍緊緊地拽著車的尾巴。
老人以及老人背上的孩子不見了。和車一起飛走了。
醒悟過來的人,醒悟過來的車,也匆匆忙忙地拽著土龍留下的一截尾巴,浩蕩著出發(fā)了。
朝著醫(yī)院的方向進軍。他們和它們集合成一股力量,去參加一個拔河比賽。從死神的手里奪回一個孩子的生命。集體的力量永遠是偉大的。
不能參加拔河比賽的,涌到陳慶旺的家里,做安撫工作。說是安撫,其實是看守。以五哥和五嫂子為首的看守人員,確保陳慶旺的老伴不出現(xiàn)任何狀況。
她哭,我要去醫(yī)院?醋o的人拉著拽著,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這么發(fā)達,大孫子肯定不會有事,你去了只會添亂,出點啥事還得找人照顧你。踏實的在家等著吧,說不定后晌大孫子就回來了。一會兒咱上街上買點好吃的,提前給大孫子預(yù)備著。
她還是哭,你們凈蒙我,孩子都不省人事了,都抽風(fēng)了。
哭著,往外突圍著。她要去醫(yī)院看孫子,誰也不能攔她,誰也攔不住她。
嚎喪吧,你就!五哥一聲大喝,本來孩子沒事,你總嚎喪,非得讓你嚎出點事兒來不可。
五哥的話起了效果,陳慶旺老伴果然噤了哭聲。把巨大的悲痛哽在喉嚨里,不敢放出來,噎得直翻白眼。對孫子不吉利的事兒,她寧可憋死也不會去做的。
五哥說大孫子后晌就會回來呢。
后晌,是多么誘人的一個希望啊。
大孫子,你睜開眼瞅瞅爺。∪侮悜c旺喊破喉嚨,陳晨的眼皮動都不動一下。它們兩個從未有過的安靜,從未有過的乖順。建興啊,叔給你磕頭,你快點開,救我大孫子!
車發(fā)出狼一樣的嚎叫聲。闖過一個紅燈,又闖過一個紅燈。緊跟在其后的,是一串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用車。這是一支瘋狂的隊伍,像龍卷風(fēng)一樣朝著縣城的腹地掃過來。這樣的一支隊伍,是所向披靡的,街道上的人和車輛紛紛避讓。拉響警笛的警車,不敢正面攔截,在外側(cè)護衛(wèi)著瘋狂的車隊。直到到了醫(yī)院的停車場,年輕的臉上排滿了青春痘子的警察,才一把薅住了陳建興的脖領(lǐng)子,牛逼啊,你!
陳建興芝麻村村長先搶救孩子完了事要殺要剮隨了你……沒有停頓,沒有喘息的一句話,噼噼啪啪地從陳建興的嘴巴里爆出來的同時,已經(jīng)接了陳慶旺懷里的孩子。他忘了警察的手還薅在脖領(lǐng)子上,差點帶了痘子警察一個跟頭。
哐當——急診大廳的門被沖開。
大夫,大夫呢!趕緊救救孩子!
白色的身影在動。檢查的儀器在動。
交錢是么?我這兒有!我去交!雜亂的腳步咚咚地響著,從樓下到樓上,又從樓上到樓下。
半個小時后——
陳晨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透明的液體邁著局促的腳步,去打擾他過度的安靜。
到這時,人們才弄明白一個詞兒:大腦炎。
怎么可能?怎么會?這個詞兒已經(jīng)離人們的記憶很遠了,不是么?從那次之后,村里再也沒有哪個孩子的性命被它帶走。因為從那次之后,上邊每年都會派人來村里,給孩子們打預(yù)防針。打了預(yù)防針的孩子們就會遠離這個詞生出來的魔爪。開始人們不信,可后來村里真的沒有哪個孩子再跟它結(jié)緣。于是,那一次就成了一個終結(jié)。
那一次被大腦炎帶走的孩子,突然又被從另一個世界拎到了人們的眼前。
他是個十歲的男孩,一對骨碌碌轉(zhuǎn)的大眼睛。他每天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忽然有一天說,爸,我頭疼呢。爸說,頭疼,吃止疼藥哇。孩子就吃止疼藥。吃了一片,還疼,就吃兩片,三片。疼得不行呢。爸就抽了他一巴掌,真是懶,怕干活吧。孩子果然是偷懶,挨了打就說不疼了。后來,孩子就說爸我困,困的不行了,想睡覺。爸就說你個懶家伙,就知道睡。孩子大概實在太困了,顧不得爸的謾罵,躺在炕上睡去了。一睡,就沒再醒來。抱到醫(yī)院,醫(yī)院的大夫搖頭,說這孩子死在大腦炎上了。死了的孩子不許進村子,不許進祖墳,孩子的爸爸就在村外淺淺地挖了個坑,把孩子埋掉了。那孩子從此便在這個世上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大饅頭似的墳包。后來,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大饅頭似的墳包變成小饅頭,終于有一天,小饅頭也不見了。那孩子就徹底消失了。
那孩子是陳建松的哥哥,陳慶旺的大兒子。
報復(fù),他來報復(fù)了……他怪我害死了他,怪我不去看他,他,他就報復(fù)來了……
陳慶旺眼神迷離,兒子,我想使勁把你忘了,可是你天天站在我心尖兒上,一碰就疼。我想著這輩子注定是欠你的了,沒法還你了,就想著好好疼你兄弟,好好疼你大侄子,別讓他們再有個閃失。兒子,要是非得讓一個人償命,你才解了心頭恨,你別動陳晨,爸的這條賤命你想多前兒拿走就多前兒拿走,好不好?爸求你了,兒子……求你了,兒子,饒了你大侄子吧……兒子,爸給你跪下……
爸……陳建松使勁抱住身體下滑的陳慶旺,兩顆淚珠子啪啪地摔在急診大廳的地上。
陳建興早派人買來了急救用的救心丸,塞了幾顆在陳慶旺的嘴巴里。
局促的喘息終于平緩了。陳慶旺迷離的視線漸漸聚攏,看清了抱住他的人。
我大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先弄死你!
爸,真要到那個份上,我自個去死。
身邊的嘈雜,仿佛離著陳晨十萬八千里,因此,它沒有能力走進他的安靜。
他的安靜影響了周圍的嘈雜。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噤了聲音,只探出長長的焦躁的視線,聚集在白色床上的那個小身體上。不敢眨眼睛,捕捉安靜的孩子發(fā)出的第一縷走出安靜狀態(tài)的信息。
集體等待著。等待著。
它終于沒有來。
安靜,病床上陳晨的安靜好堅固啊。像金剛石那樣堅固。像鐵桶那樣堅固?墒牵植皇墙饎偸,不是鐵桶。你看不見它,想用切割機切碎它,想用錘子砸爛它,你做不到。做不到,無處下手。
它是無形的。神仙都奈何不了它。
不,不是這樣的。一定有什么可以奈何得了它。一定有。
專家。恩,專家。北京的專家。他們比神仙厲害,他們手里握著一把神奇的寶劍,只一下,撲——堅固的安靜便被捅破了。
救護車,朝著一百公里之外的北京奔馳。去尋求那件能夠打破陳晨安靜的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