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蓮心最苦
作者:閑庭晚雪      更新:2015-08-30 22:36      字數:8774
    靈堂,一片慘白。

    冷風入戶,拂動素幔,吹散裊裊青煙。

    一個大大的“奠”字下,是許厚天敦厚的畫像,昨日懸壺濟世的活神仙今日成了畫中人,死寂地讓人吊唁。

    賓客絡繹不絕,來來去去 。

    畢竟,許厚天是廣州城里名重一時的名醫(yī),短暫的一生,救死扶傷無數。

    不過誰是真心,誰是假意,沒有人在意,也不會有人去在意。

    柳月夕也一樣,作為許厚天的遺孀,她一身粗麻孝服,低首跪倒在靈堂的一側,機械般的向來賓謝禮,麻木得像一個木偶。

    她應該知道的,一個多月的寧和平靜,不過是重墮災難輪回隧道的最后一點補償。柳月夕嘲笑自己還癡心幻想安逸的日子可以長久。

    肅靜的靈堂里,來賓私語竊竊,因為他們沒有看到未亡人的哀號和眼淚。

    柳月夕的靜默讓人浮想聯(lián)翩,就連葉素馨也頗感不滿。

    柳月夕知道,自己的態(tài)度讓人猜疑,但是,如果眼淚不能沖淡哀傷,更沒有辦法扭轉命運,那么,眼淚,何必讓它扮演一個多余的角色?

    自從家破、墮入青樓、失身再到亡夫,命運無時無刻不在嘲弄著她,所以,眼淚,已經沒有必要。

    來賓們多是第一次目睹柳月夕的廬山真面目,他們想不到年已四十的許厚天能娶得如花美眷,可惜無福消受。

    有人在嫉妒之余幸災樂禍。

    有人已經在背地里打算,將來,或者可以替代福薄的許厚天,納佳人入懷。

    有人則在揣度,或者眼前楚楚動人的美人兒根本就是災星,否則,新婚僅僅一個多月的許大夫怎么就突然騎鶴西歸?

    許厚天的畫像在微笑,有著俯看眾生的悲憫。

    煙火,紙灰,悲泣,素幔,靜默,以及各種不合時宜的揣測,在靈堂里緩緩涌動。

    又有人來吊唁了,不過,來人,不是一個,而是四個,四個陌生人。

    來人的臉上,不見悲戚,甚至,不愿意給死者上一炷香。

    來賓震驚,葉素馨和小五及“普濟堂”的其他伙計暗里憤怒。

    柳月夕依然低著頭,向火盆里投入一疊薄薄的紙錢。

    火光驟亮,映紅了柳月夕蒼白的臉龐。

    “許夫人,”為首的大漢上下打量著柳月夕,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淫邪,“俗話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今天,我們哥幾個是討債來了!贝鬂h從身旁的漢子手里取過一張紙,在柳月夕的面前抖開,“這是許大夫欠下的賭債,許夫人,你說說該怎么償還?”

    來賓們嘩然,寂靜如夜的靈堂成了是非之地。

    柳月夕無動于衷,她繼續(xù)朝火盆里投放紙錢,聲音暗啞但平靜無波:“眾人皆知,外子從不涉賭,何來賭債之說?你們找錯人了!”

    大漢“嘿嘿”一笑,抬手,繼而將手一松,任憑紙張緩緩落在柳月夕的身旁,“看一看,看看那上面的字是不是許大夫的親筆字。”

    柳月夕低眉,甚至連眼角也不抬一下。

    眾人屏息,目光齊聚在柳月夕的身上,他們在等待著許夫人如何應對這場變故。

    葉素馨撿起地上的紙張,仔細一瞧,倒吸了一口氣,“師娘,五千兩銀子!”

    柳月夕淡淡的,“我說了,你師傅不沾賭毒,就算是五萬兩,也不是你師傅欠下的!

    雖然相處的時日不多,但許厚天的為人,她柳月夕是知道的。

    四條大漢“哈哈”大笑,圍了上來,將柳月夕和葉素馨圍在中央,“敢情許夫人想賴賬?”

    來賓多是許厚天的街坊,對許厚天,他們向來敬重。但來人兇神惡煞,在場之人竟無一人吱聲。

    世上之人,向來喜歡錦上添花而懶于雪中送炭,人性如此,柳月夕不怨。她抬手,孝服之下,一截純白玉潔的手臂露出。

    大漢的眼神異常貪婪,像一條水蛭,牢牢盯在柳月夕的小臂上。

    “本來就沒有這樣的賬目,何來賴賬之說?”柳月夕緩緩抬頭,純白頭巾包裹下的是一張素潔的臉,細長的眉,如水蕩漾的眼波。

    這是秋日里清晨的白菊含露,清香暗透。

    “外子常年忙于行醫(yī),醫(yī)德過人,口碑在外,閣下若能找出能證實外子嗜賭之人,我心甘情愿將銀子雙手奉上,絕不拖欠。若不能,請閣下離開靈堂,請勿擾動亡靈,須知死者為大。”

    葉素馨低呼:“師娘你說得沒有錯,這的確不是師傅的字跡!”

    柳月夕站起身子,面向許厚天的遺像,“請你們離開!”

    經年歷劫,畏懼向來無濟于事,柳月夕索性無畏無懼。

    四條大漢陰沉地笑,瘋狂地笑,肆無忌憚地笑!安诲e,這的確不是許厚天的字跡,但是,有什么關系?哈哈!”

    面對來人張揚肆虐的笑,小五氣得全身打顫,大喝一聲,“你們閉嘴,不要在我?guī)煾档摹?br />
    大漢揚手,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小五的臉頰上。小五的臉頰瞬間紅腫!澳銈儭瓗熌铩

    其他的三名大漢腰間的刀劍出鞘,明晃晃的光,刺痛了柳月夕的眼。

    賓客驚駭不已,紛紛奪路而逃。

    為首的大漢大喝一聲:“都不許走!”

    賓客們大多是但求三餐溫飽的平頭小百姓,這會,在大漢的淫威之下,誰敢誰愿意強出頭?

    柳月夕慘淡地笑,霍然轉身,擋在小五的身前,“你們到底想怎么樣?”

    大漢上前一步,輕佻地抬手,食指一彎,刮著柳月夕柔滑的下巴,“我們不想怎么樣,我們更不是要錢,我們只要你,昔日“攬月樓”的花魁——“醉月舞”柳月夕!”

    一陣風吹過,揚起火盆里的灰燼。

    攬月樓,花魁,醉月舞, 柳月夕!

    大漢語驚四座,來賓們,尤其是葉素馨小五等人更是吃驚不已,一時間,各種各樣的眼光,惋惜、鄙夷、震驚,不一而足,齊刷刷地朝著柳月夕射去。

    原來,眼前如出水芙蓉般清靈毓秀的女人,竟然是一名娼妓出身!

    怪不得許厚天英年早喪,娼妓上門,怎不招來災禍?

    柳月夕絕望地倒退兩步,身軀靠在靈臺,堪堪穩(wěn)住了身軀。

    她分明聽見一支激飛的箭鏃“嗖”的一聲,穿破胸膛,一時間,鮮血四濺。

    萬劫不復!萬劫不復!

    眼淚泛濫,不能遏制。

    原來,荊釵布裙對她而言,也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侈!

    眼淚和笑聲,不可思議地調和在一起,在嘲笑在控訴這悲苦的人生。

    眾人被柳月夕悲憤莫名的笑聲和眼淚所震懾,一時間,靈堂寂寥如地獄沉郁。

    “許夫人,不,醉月舞,柳姑娘,你該不會不承認你出身娼門吧?”大漢得意洋洋,他的手指指指點點,大笑,“你瞧瞧,這簡陋的普濟堂,哪里是你這嬌貴的身子可以呆的?你還是和我們回攬月樓去吧,你要是回去了,你的恩客們,怕是要一個個醉死在你的懷里了,哈哈!”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在狠狠蹂躪著柳月夕。

    柳月夕的身體和素幔一樣,隨風搖動。

    靈堂突然喧嘩起來,無數張嘴無數只手指,正對著柳月夕背對著柳月夕,沒有休止地鬧騰。

    “怪不得許大夫去了,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原來是娼妓一個……娼妓無情啊……”

    有人發(fā)聲,陰陽怪氣。接著竊竊私語此起彼伏,都是猜疑責難鄙夷。

    “怪不得許大夫一輩子行善積德,怎么突然就去了呢?原來是災星上門……”

    葉素馨羞憤莫名,大聲責問柳月夕:“師娘,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柳月夕驟然停止了笑聲,冷冽凄厲的眼神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橫掃而過。

    一時間,靈堂再度靜極。

    柳月夕側眼看火盆里的火已經熄滅,她轉身,取過紙錢,在白燭上點燃,然后投入火盆。

    火光,映紅了柳月夕慘白的臉龐,將她眼底的決絕映照得更加明朗。

    “師娘,,你說。克麄冋f的是不是真的?”葉素馨急躁得轉到柳月夕的面前,“你要給師傅一個交代,給大伙一個交代!”

    柳月夕冷冷轉身,面對著眾人:“交代?我憑什么給大伙交代?我是什么出身,你師傅很清楚,我更不需要向你師傅交代!至于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是的,我確實是從娼門中來,醉月舞柳月夕確實是我!但是,我也曾是官宦之家出身,一旦家破,我被騙入青樓,我就該一輩子是娼妓?你們說啊!我是娼妓,我該死嗎?我就不能有尋常女人的生活?許大夫,她救了我,我感恩圖報,這又錯啦?”

    一個弱女子的聲音,飄搖如一線,搖搖在青煙裊娜里,纏繞在靈堂,久久沒有散去。卻又如椽般聳立在眾人面前。

    來賓愣住了,一瞬間,鄙夷又變成了同情。

    但是來人并不準備善罷甘休,大漢陰森森地笑:“醉月舞,你是什么出身老子不管,今天老子就是要將你帶回去,你要記住,你的賣身契還在老鴇那里,這會,沒有人能阻止我們哥們幾個將你帶回攬月樓!醉月舞,你是主動跟哥們幾個回去還是要咱們幾個動手?”

    柳月夕慘然一笑,“撲通”一聲,跪倒在許厚天的遺像前:“厚天,今日,因為我的緣故,讓你的亡靈受到了屈辱,我本應該隨你而去,但是,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你曾經和我說過,珍惜自己的生命,就是報答了你!所以今天,我會茍延殘喘活下去,因為……因為我已經有了孩子……”柳月夕痛哭失聲,“我……我不能讓你逢年過節(jié)的,連一個親人上香祭奠也沒有!今天,今天,我就在你的靈前,用我的鮮血來洗刷我的過去,洗刷你的屈辱!”

    大漢大喝一聲:“少廢話,跟老子走!”

    柳月夕給許厚天磕了三個頭,緩緩站起身體,朝大漢一笑,“行,跟你們走可以,不過,這樣的柳月夕……”

    話沒有說完,柳月夕揭去頭上白色粗麻織就的頭巾,隨手一拔頭上的簪子,狠狠往自己右邊的臉頰大力劃下!從鬢角一直到下頜!

    一瞬間,右臉頰如玉崩裂,鮮血迸流,染滿了麻白衣襟!

    就在眾人目瞪口呆的一剎那,血在流,柳月夕居然在笑,,“怕是還不夠吧?行……”她橫手又是一劃,就在顴骨的位置畫出了一個“十”字!

    簪子落地,柳月夕“哈哈”大笑:“這樣的柳月夕,還是醉月舞嗎?還是花魁嗎?還能顛倒眾生嗎?哈哈,來來來,你們將就我?guī)Щ財堅聵前!?br />
    兩邊臉頰,一邊純白如玉石,完美無缺;一邊溝壑鮮明,鮮血橫流,艷紅刺痛人眼。

    眾人驚呆了,不忍去看柳月夕的臉,沒有人愿意看見,半臉是嫦娥般的秀美,半臉是羅剎般的詭異!

    鮮血點點滴滴地流,在靈堂里,映紅了素幔,染紅了孝服,紅白交錯,點點是血,點點是淚,點點是痛!

    四條大漢面面相覷,一時間失去了主意。

    身軀瘦小的小五大喝一聲,“你們還想怎樣?滾!給我滾出去!滾!”他一把抄起掃把,撕心裂肺地喊,“滾!”

    驚魂不定的葉素馨扶住搖搖晃晃的柳月夕,驚叫:“師娘!師娘!”

    來賓均被柳月夕的驚人舉動所震撼,更見小五不畏強暴,不由得紛紛站在小五的身邊,大喝:“滾!滾出去!”

    人聲如潮,撼動了大漢 的心神,大漢見柳月夕容顏已經回去,再帶回攬月樓也無濟于事,不由得怏怏地離開了“普濟堂”。

    眾人大大松了一口氣,回看柳月夕,不由得對眼前身體單薄的女子多了幾分發(fā)自內心的敬佩和憐惜。

    “師娘……你為什么要這么做?”葉素馨扶著柳月夕,痛惜萬分,“你的臉……已經毀了……”

    柳月夕身子一軟,倒在蒲團之上,跪在許厚天前,她笑,坦然地笑,任憑鮮血從衣襟里流進身體,“一張臉算什么?如果回了攬月樓,這輩子只能跪著生,那是真正的萬劫不復,現在臉毀了,我卻站起來了,我總算沒有對不起你的師傅,厚天!更沒有對不起我柳家的家風,我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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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折騰后,許厚天終于入土為安。

    少了一個人,多了一樁傷痛,“普濟堂”顯得異常冷清。

    夜半,烏云壓屋檐。

    屋內,一盞孤燈,一條人影,煢煢孑立。

    坐在妝臺前,柳月夕撫著已經上了藥的右臉,眼神淡漠地幾乎讓人錯覺那兩刀是劃在別人的臉上。

    不是不心痛一個女人引以為傲的美貌,但是,她不能不讓美貌為尊嚴和品格讓步,她柳月夕別無選擇。

    如果這兩刀可以讓剜人心骨的災難到頭,那么,這兩刀也就值了。

    “厚天,為了報答你,我不會讓你身后寂寞,不會讓別人說你斷子絕孫,所以,我會好好活著,很快,你會有一個孩子……他……姓許……”

    柳月夕轉身,在床沿坐下。

    床上,有許厚天的遺物。

    許厚天的衣裳,許厚天的鞋襪,只是,失去主人溫熱氣息的衣物,是一堆死物。

    柳月夕潸然淚下,拿起許厚天生前最后所穿的衣物,任憑點點滴滴淚珠滴落在衣物上。

    她真的是許厚天的災星嗎?不,不是的!柳月夕驚悸地將衣物擁進懷里,沉痛地倒在床上,將頭藏在枕頭里,蜷縮著身體,失聲痛哭。

    “師娘……師娘……”門外,葉素馨在輕敲著房門。

    柳月夕強忍住滿腔悲愴,拭去眼角淚水,打開了房門。

    葉素馨看著淚水縱橫的柳月夕,驚呼:“師娘,你千萬不能讓眼淚進了傷口,不讓,這傷口可就越來越大了!來,師娘,我給你換藥吧!”

    研磨成糊狀的草藥在藥碗里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

    就算是靈丹妙藥,柳月夕也懶得放在心上了。

    柳月夕淡淡地攪動著瓷碗里的藥物,“素馨,以后,你不用為師娘操心,毀了就毀了!

    葉素馨惋惜地望著柳月夕的臉,那如玉溫潤光潔的臉頰,是曾經讓她嫉妒的秀美,現在,她只能惋惜。惋惜之余,她還感佩柳月夕的勇氣和決絕,畢竟,是柳月夕的節(jié)烈保住了師傅最后的尊嚴。

    “師娘……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師傅已經死了,“普濟堂”門庭冷落,今后,怕是生計都成問題。

    柳月夕的心一酸,原以為從此可以不漂泊,到頭來還是成了飄蓬,落拓無根。

    “我說了,我……會將孩子生下來,繼承你師傅的香火!”柳月夕低頭,撫摸著許厚天的衣物,這是她對許厚天唯一的報答,盡管這樣的報答或者褻瀆了許厚天,但是,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畢竟,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世俗如此,沒有人可以改變。至于內里乾坤,誰會在意?誰會深究?許厚天,是她柳月夕的丈夫,就可以是孩子的父親。

    葉素馨在床沿坐下,將許厚天的衣物展開折疊,“師娘,師傅……已經去了,這些衣物,今后,都收起來吧,免得睹物傷情!

    柳月夕默然,手里的衣物,是一件棉質的灰色長袍,這是從許厚天的尸身上脫下來的,雖然已經漿洗,但上面猶有斑斑淡紅血跡,而且有多處破損,想必是從飛云頂滾落的時候被勾破的。

    “素馨,你幫我拿針線來! 眼中熱流炙人,柳月夕閉上眼睛,仿佛看見許厚天從飛云頂跌下山崖的慘景。

    “師娘?”葉素馨遲疑著,拿來針線,“師娘,師傅已經去了,你要保重身體……再說,你還懷有師傅的骨肉……”

    柳月夕身體一顫,接過葉素馨手中的針線,“素馨,這一次,是最后給你師傅縫衣服……”

    葉素馨瞬間濕了雙眼,默默伴著柳月夕。

    兩個女人,在孤燈閃爍下,用一根針一條線,默默哀悼一個已經死去的男人。

    長袍破損太大,縫縫補補,轉眼過了三更。

    葉素馨翻動著長袍,見左邊衣袖裂口太大,也取過針線幫忙。

    柳月夕斜眼一瞥,見衣袖裂口異常整齊,不像是撕裂的參差不齊,心一動,正想仔細查看。

    突然,昏暗的窗戶奇異地豁亮,是火光!

    “師娘,你看看,”葉素馨指著朝著前堂的窗戶,“不知道哪里起火了!

    柳月夕的心“撲通”一跳,扔下手中的衣物,推開窗戶,一時間,她幾乎昏厥。

    是前堂起火!前堂,既有診室又是藥庫更是許厚天的書房!

    “素馨,前堂起火了!快,救火!”柳月夕沖出房門,“普濟堂”的其他伙計也被火光驚醒了,沖到院子里,一時間被驚嚇地面面相覷。

    柳月夕大駭,“今晚是誰睡在藥房里?”

    “是小五!”“是小五!”

    “快,救人救火!”院子里亂成一團,個個像無頭蒼蠅一樣,橫沖直撞。

    大火越燒越大,濃煙滾滾,轉眼向后院和左右毗鄰的房屋蔓延。

    左右毗鄰的房舍是商鋪,這一燒,不知道多少財富付之一炬!這火從“普濟堂”開始燒起,到時候,該怎么收場?柳月夕心都涼了。

    左鄰右舍被火光和濃煙驚醒了過來,一時間,火勢驚人,人聲喧鬧,驚破暗夜的靜謐。

    撲火!救人!搶救財物!暗夜無比混亂。

    大火中,一條人影從濃煙火叢里沖出來,他身上的衣物在燃燒,像極了一團火球滾向人群。

    是小五!是小五!

    柳月夕定了定神,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大力抬起一桶水朝小五身上潑去。

    身上的火熄滅了,小五一臉灰黑。

    “師娘……”小五顫聲低呼,望著柳月夕,驚魂未定,“這火……我不知道是怎么燒起來的……”

    “別說了,先救火吧!快!”柳月夕將一只木桶塞到小五的手里,“不能讓大火蔓延開去!”

    但是,火勢太大,商鋪堆積的貨物又太多,眼看火勢沖天,無法施救。

    大火驚動了官府,官府派出兵馬,在黎明時分,終于撲滅了大火。

    焦黑的瓦礫,坍塌的墻體,斷落的橫梁,一片狼藉。

    幾乎半條大街受到大火的牽連,一眼望去,盡是灰燼。

    柳月夕站在一片焦土里,殘煙縈繞著她素潔的身子,裊裊不去。

    寫著“普濟堂”三字的匾額落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許厚天死了,“普濟堂”燒毀了!柳月夕欲哭無淚!

    大街上,哭聲、罵聲,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咆哮聲,聲聲交織在一起,無休無止。

    “災星”、“害人精”、“掃把星”等等責難辱罵聲雜夾在鼎沸的人聲里,聲聲鉆進柳月夕的耳際。

    這會,人們對柳月夕的觀感又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同情、敬佩因為一場大火而轉眼變成了鄙視和唾棄。

    柳月夕悲涼地笑,看來,災難遠遠沒有結束,這苦難,何時才是盡頭?

    腳下,素潔的鞋襪沾染了灰燼的顏色,裙擺拖著焦土,這大千世界,真的沒有她干凈立身之處么?

    “厚天,你告訴,我該怎么吧?”柳月夕環(huán)顧四周,四周盡是寒冷的眸光,如六月飛霜罩體的冰寒。

    不由自主地,柳月夕蜷縮著身體,慢慢地蹲在焦黑的地上,眼淚,如線如珠,滴落在灰燼上。

    太多的意外接踵而來,她柳月夕,無力承受這滅頂的災難。

    “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小五,什么都沒有了……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葉素馨慘厲地大哭。

    小五哭喪著臉,霍然跪倒在柳月夕的面前:“師娘,這火,我不知道是怎么燒起來的,昨晚,我早早就熄了燭火睡覺,等我醒來的時候,大火已經燒起來了……”

    不知道為什么,小五的話對柳月夕而言就像一盆冷水,驟然從頭上淋下,讓柳月夕從迷茫傷絕中蘇醒過來。她厲聲叱問:“小五,你確定是熄了燈之后才入睡的嗎?”

    小五急得對天發(fā)誓:“師娘,我對天發(fā)誓,我確實是熄了燭火之后才入睡的,上床之前,我還特意到各處檢查了一遍,從前堂到診室再到藥庫,我都細細查檢了一遍,沒有半分懈怠,師娘!”

    許厚天在世的時候,他對小五頗多贊許,說他超乎年紀的細心謹慎,所以,前堂和藥庫的事務一直由小五打理。

    太陽已經出來了,微紅的光線照在柳月夕的身上,本帶著微微的暖意,但柳月夕分明覺得自己陷身于世上最陰暗最冰冷的角落,魑魅魍魎在狂亂飛舞,絲絲恐懼從腳底直鉆腦門,

    從腦門旋回至內腹,緊緊扭曲著她的每一根腸子。

    因為恐懼,柳月夕反倒從茫然和絕望中回過神來。

    為什么災難和意外在一夕之間降臨?太多的意外,這到底意味這著什么?

    “厚天,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命途的走向一再改道,這到底是為什么?

    眼睛像被蒙了一層厚厚的黑紗,看不見過去,更看不見將來。

    柳月夕掙扎著站起來,凄苦地扶著還很燙手的焦黑墻體,眼淚沿著眼角,直流進嘴角。這眼淚,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苦澀。

    拖著沉重無比的雙腿,柳月夕覺得方寸之地,竟然比她一輩子所走過的路還要漫長。

    環(huán)顧四周,唯有焦土,唯有灰燼,當然,還有凄苦的心和眼淚。

    記得初來“普濟堂”,那時,藥香彌漫,人頭攢動,從早到晚,許厚天竟難得一刻休閑。

    現在,許厚天不在了,“普濟堂”沒有了,她柳月夕,又該何去何從?

    蹣跚漫步,一不小心,柳月夕一腳踢在一個焦黑的四方盒子上。

    小五見狀,忙上前捧起盒子,他含悲忍痛,嗚咽難言:“師娘,這盒子是師傅的用來裝方子的銅盒……”

    銅盒?是銅盒!

    柳月夕接過帶著溫熱的銅盒,拂去銅盒上厚厚的灰燼,痛楚地閉上了眼睛。

    這銅盒,她太熟悉。記得當初隨許厚天來到“普濟堂”,許厚天見她鎮(zhèn)日無聊,又寫得一手很秀麗的小楷,于是讓她幫著整理銅盒里的方子,說今后,他許厚天或許可以將方子整理成冊,刊印發(fā)行也未可知,又說最近幾年,他按照多年行醫(yī)的經驗,并根據嶺南的氣候,研制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方子,將來可以惠及嶺南無數貧苦百姓。許厚天還說,因為最近幾年煙毒蔓延,他也還在研制戒煙的藥方,眼看成功在即了。

    現在,言猶在耳,但人已經遠去!一場大火,僅僅給他的新婚妻子留下了一個灌注了畢生心血的治病藥方!

    柳月夕睜開眼睛,透過模糊的淚眼,視線停留在銅盒上。突然,她呆了一呆!

    記得許厚天出事前的一個晚上,她還在燈下幫著整理藥方,然后鄭重其事地給銅盒上了鎖!

    現在,銅盒的鐵鎖不見了!柳月夕急忙打開銅盒,銅盒里空空的,不見灰燼,更沒有藥方的蹤影!

    柳月夕一陣暈眩,緩緩回身,問小五和葉素馨:“你們……你們可曾開啟了這個銅盒?”

    小五和葉素馨疑惑地搖頭。

    葉素馨顫聲問:“師娘,你是說……師傅的方子不見了……那是師傅多年的心血。 

    柳月夕知道方子是許厚天的多年心血,正因為這樣,自從許厚天去世以后,那書房從不讓一般人輕易進入!方子藏在銅盒里的事情更是鮮有人知,F在,方子不見了,是什么時候丟了的方子?是什么人盜竊了方子?這和大火有沒有關系?

    柳月夕呆呆地捧著銅盒,某些讓人生疑的碎片如眼前縷縷輕煙,在眼前裊裊而過,卻怎么也不能拼成一幅可以排解疑惑的畫面!

    對了,破損的衣袖!失竊的方子!還有什么?還有什么?柳月夕的頭突然疼痛不堪,如突然爆裂一樣,思緒像木棉的飛絮一樣散亂。

    有人走近,一個滿面憎恨的女人,手里提著一桶水,突然發(fā)難,猛地朝柳月夕的身上潑去!

    “你這個災星!帶來災難的娼妓!滾出西關去!滾出去!”惡語從女人的口里蹦出,“不得好死的娼妓!”

    一霎時,云發(fā)滴水,衣裳濕透,柳月夕呆若木雞。

    手里的銅盒“砰”的一聲,從柳月夕的手里直墜而下,狠狠地砸在她的腳板上。

    沒有絲毫的痛絕,因為冷!徹骨的冷!冷得連身上的鮮血也凝凍!

    天氣冷,一桶水也很冷,但四周的眼光和人心更冷!

    “對,將這個災星轟出西關去!”有人應和女人的詛咒,“是她帶來了火災!”

    “滾出西關!”“滾出西關!”喝聲四起,在清晨,無情地驅趕一個無助的女人,新寡的女人。

    甚至有人拿起了小石子,沒有完全燃燒的木棍,一個個一根根往柳月夕的身上扔去,毫不留情!

    悲涼!凄酸!絕望!

    “不,你們不能這樣!”小五突然朝著其他人跪下,聲淚俱下,“我?guī)煾挡艅倓傔^世,你們不能這樣……”

    葉素馨試圖拉起小五,眼淚迸流,“小五……我們不能走,我們要等師哥回來,不走!”

    柳月夕閉著雙眼,任憑絕望的感覺像利鏃一樣射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她無處躲避。

    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慢慢升高了,周遭的人們不耐煩了,一圈一圈地圍了上來。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熟悉的,不熟悉的,眼里都帶著仇視和鄙視,直逼著柳月夕。

    柳月夕突然睜開眼睛,視線觸及腳下的銅盒,視線膠著在銅盒上,她慢慢地彎腰,慢慢地將銅盒摟在懷里,慢慢得直起了身體,感受著身邊紊亂復雜的氣息。

    許久,柳月夕淡然一笑,緩緩開口,“我……我不是災星,我不會離開,絕對不會!”

    眾人愣住了,他們想不到貌似柔弱的柳月夕居然說出了斬釘截鐵一樣的話語,落地有聲。

    柳月夕撫摸著懷里的銅盒,她直覺,如果一切都是意外,那么“意外”將會一直伴隨著她,不妨,她睜大眼睛,看看,到底是誰在撥弄她命運的琴弦。只是,柳月夕,為什么你的災難永遠都沒有到頭?

    眼淚滲入嘴角,咸得發(fā)苦。

    風雨雷電,來吧,來吧!柳月夕仰頭,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既然命運要將她置之死地,那么,再疊加一點苦難,又算得了什么?